建筑师王澍的困扰
记者:但现在摩天大楼间的间距,已经小得不能再小了。
王澍:它只是被现实逼的,不得不逐渐靠近。城市空间是需要连续性的。你去纽约就会看到,一栋高层和一栋高层基本是挨着的,它在临近街道的部分,一定能够像传统城镇一样,形成连续的店铺。你会有兴致在街上游荡,从一个商店走入另外一个商店,那是城市的感觉。
记者:你形容建筑和居住在这个建筑中的人,是一个虐待与被虐待的关系。在象山学院,有人在里面绕半个小时出不来。你怎么解释虐待与被虐待的关系?
王澍:建筑和人的关系就是这样。你需要长期生活在这里,它就像个模具,对你的生活甚至形体进行模造。其实我试图摆脱这个关系,试图让人能体会到平静、放松、自由,甚至不太有功利性,不太有目的的感觉。
如果你以一种无目的漫游的心情在这里闲逛,你就会喜欢这个建筑,有点小小的迷失,很有趣。但如果你功利心很强,就会出问题。
你提到的这个案例,是我们后勤部门的一个女干部。她站在一楼接近出口的位置,要去另外一栋楼办事。我在这楼里转了半小时后,发现她还站在那里。我说你不是要办事吗,她说我找不到出口。其实这个楼有八个出口,她是判断不了哪个出口离她想去的那个地方最近。
记者:用你的方式怎么样能够形成一个理想中的城市?
王澍:比如杭州,需不需要高层建筑?我做过研究,以这样的人口,如果平均造八层楼,然后像传统城市一样,足够密集,高层建筑是不需要的。
巴黎是一个非常成功的城市。它在19世纪中叶做过一次全城的大规模改造。最后形成这样一个格局,道路比传统要宽,但并不算太宽。建筑平均控制在21米,也就差不多七八层楼的高度上,整个巴黎连续地形成了这样的大格局。看上去都是沿街建筑,中间会有一个很大的门,这个门平时不开,因为是私密的。偶尔有个居民会打开锁,走进去。你看一眼,其实里面都有一个大院子,漂亮得不得了。巴黎就是由成千上万个这样美丽的大花园组成的城市。
记者:这些建筑内部并不现代化,也不太舒适。
王澍:它的主要设施是19世纪末建造的,已经有点老了。现代化不现代化,不能这样简单评价。原本那里气候很好,基本上不需要空调。这两年全球气候变化,欧洲开始出现短暂的热天,城市会有不适应,但它不是原来规划的问题。况且,它在19世纪达到的水准,也比现在的中国城市要强。
“驴粪蛋表面光” 建筑的后遗症
记者:你喜欢用木工营造房子的方式,你觉得这种方式的魅力在哪里?
王澍:现代建筑这一百年的发展,都是逐渐脱离手工,走向机械。这使建筑和人渐行渐远。不光是建造时不用手工,也导致建筑师设计的建筑空间,越来越抽象,越来越干净,越来越硬。我一直在探索,如何能重新找回建筑和人那种更亲密的关系?
记者:现在这种手工的方式,还能保留多久?
王澍:表面上,这是个手工和机械的问题。在它背后,相信科技能使生活更好,这是非常西方的现代观念。
机械效率高,速度快,人们对它产生崇拜,但反过来人失去了在建筑中很多的乐趣和体会。手工建筑还有个特点,它能渗透在不同阶层。最底层的人,也可以自己造房子。显然整个机械时代,不是为底层服务的,它导致了社会的分层和分级、族群的对立。
我觉得中国还是幸运的。当大家来不及对这件事做深入探讨的时候,欧洲已经丧失了手工的可能性,美国和日本也一样。为什么我做的建筑,欧美建筑师看了会很震惊,因为这是很多建筑师在理论上讨论、渴望的事。但他们没有条件做。
记者:手工也是你反社区奢华的一种方式吗?
王澍:是。手工使用的材料都比较简单,它能有利于循环使用和节约。今天中国正在很快地走向一个奢侈性的现代化,而这个国家有十四亿人口,明摆着是不能这样做的。
所谓奢华,一个方面是博眼球的、奇观式的造型,这种造型都要花大量的钱。另一方面,更勇敢些,比如使用结构杂技,类似CCTV大楼,这也是巨贵的。第三个,巨大空间,极奢华。中国所有的五星级饭店都有巨大的大堂,你去欧洲,很少看见到这种,它相对于人的生活尺度,合适就可以了。中国建筑的那种巨大是超现实的,这是中国超现实社会的写照。还有的,就是大量奢华的装饰材料堆上去。
但你会发现,如此奢华后,真正的内部构造,他还是要省钱。这导致内部构造质量一般都不过关,我称之为“驴粪蛋表面光”的工程,表面光鲜,内部结构、设备上,能省则省,维护则几乎不考虑。所以很多房子,刚造起来很光鲜,十年后就不能看了。
我做象山校园的时候,有外国建筑师说,你解决了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中国人好像从来不想建筑维护的问题,我们的建筑一脏就很难看。而你的建筑好像脏了也挺好看。
记者:你跟库哈斯聊过他对CCTV大楼的看法吗?
王澍:其实库哈斯说的东西,我也能够理解。他一直有追求新意的探索精神。他的目的相对来说也简单:做一个跟以前完全不同的高层。
但这不完全是建筑师的问题,我们这个时代,就是想要这样的建筑师。建筑师毕竟是中国甲方选的。这个建筑,你可以说它有很多的问题;另一方面,它又极具代表性,是中国当代现实一个极重要的象征。
记者:你觉得中国的建筑师和规划部门是怎样的关系?
王澍:同谋关系。大家对这套体系的做法都很熟悉了,从项目操作上来说,同谋是最容易的办法。而我们做中山路改造的时候,要去和几百个业主谈,大家都有不同的意见,这套复杂的做法最麻烦的。整个现代建筑规划,基本想法都是快速建造的想法。
这套规划和建筑的做法是完全配合在一起的。
记者:那么像你这样的设计师和规划部门的关系是?
王澍:一定会产生争论。包括我做钱江时代,都是产生过激烈争论的。我在那组高层中做了高密度探索,楼和楼之间的间距只有九米多。尽管法规是允许的,但城市规划部门在观念上完全不能接受。
最后房地产商接受了,规划局也就迁就了。其实很大程度上,我们的规划局一面要听政府的,另外一面,要听资本家的。他们最不听的就是设计师的。
编辑:da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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