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布伦纳:全球尺度的城市化
皮特·马雷斯:无论是偏僻的五万人小镇,还是新西兰的乡下,诸如此类?
尼尔·布伦纳:又或者一个矿区,人口众多,却只发展单一产业。可见,城市之间的社会生活、经济生活、空间组织、人口密度以至文化,都不尽相同。如果我们将所有差异都归纳在城市的概念之下,问题就来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真正了解多少?
皮特·马雷斯:所以您的观点就是,众口铄金的城乡人口变迁、2008年突然加诸头顶的“城市人”称谓、世界上多数人口居住在城市而非农村等等,这些说法的含金量都很低,反而掩饰了更多深层问题。
尼尔·布伦纳:非常正确。世界在变,一如我相信,城市化进程正在改造我们的地球。但问题是,我们能够仅以人口的流动来将城市化一以概之吗?从乡村流向城市的人口流动观念,把城乡二元制简单化了,这将误导人们理解城市化过程的多样性,以及我研究中提出的农村的变化。对城市化的误解暗示着:乡村正在单纯地被掏空,而且与世界的未来越来越不相关。
皮特·马雷斯:或者乡村就这样保留下来?人少了,但仍然保持原样。
尼尔·布伦纳:正是如此。我们很多研究就是关注乡村的转变,即使在这些所谓的农村,人口相对减少了,但乡村依然维持着很多基本经济功能。在乡村,也正发生着广域的环境变化,这种变化涵括了城市区域与农村区域,本质上关联城市化进程。我们不再将乡下当作农村,而用另外的词来替代,比如说“开发区”(operational landscape),这些开发区的潜能正被逐渐发掘和应用,这将有助于别处的城市发展。
以资源开发为例。世界的能源供给依靠化石燃料,当今的城市也基于化石燃料的生产、流通、消耗而存在。然而,化石燃料是怎么来的呢?它们储藏在大量的地坑中,其区位距离城市中心普遍极其遥远。对我们,以及对我们的研究来说,这些资源开采区就是“完全城市化的空间”,它们不是墨尔本市中心那种“城市化空间”,但绝对关联着城市化进程。
皮特·马雷斯:好的,布伦纳教授,稍后我们再来探讨“开发区”(operational landscape)。刚刚谈的城乡划分,也是您一直批判的,但有大量成果都建立在这一观念的基础上。想想近年来不少关于城市的著作,都是欢庆式的写法,比如哈佛大学经济学教授爱德华·格莱泽,其畅销书《城市的胜利》就提出,城市是有利于人类发展的,住在城市的人相对更有钱、更快乐、更健康,因此城市化进程是好的,城市化是好的。那您认为,爱德华·格莱泽错了吗?
尼尔·布伦纳:我认为,这种说法必须要放在更具体的历史中来区辨。我们不应再把城市单纯看成是一种居住环境,也不能泛泛而论城市对人好不好,而应着眼于城市化的具体形态。目前,我大量的研究就是观察资本主义和城市化之间的关联。在资本主义下的城市化,明显鱼龙混杂。一方面,它创造出大量的技术和文明,以难以置信的生产力改造自然,改善人类生活状况。但与此同时,它也引发大量的社会不公,让一部分人过得更好,而另一部分人则被剥削、被边缘化。我们现在已经认识到,资本主义就是将自身生产过程的成本外摊到环境上。换句话说,它给环境造成了极大的破坏,却对这些破坏性的后果束手无策。
皮特·马雷斯:这让我们想起您刚刚提到的地坑,其储藏的化石燃料正是城市经济的驱动力。
尼尔·布伦纳:的确如此。不再把城市视为一个有限的单位,也不单纯将它看作撷取利益的对象。我关注的问题更加广泛:什么在支撑着城市生活?什么支撑着我们生活的城市,又是如何改变社会生活与环境状况的?在这样的体系中,要归结城市对人是好是坏,非常困难。因此我认为,城市形态是多样的。但要提一个重要问题:城市建设的特定形式、城市化的特定形式,是否有利于特定群体,是否总体上有利于社会?
如果秉信社会正义、平等、民主,也就是说,城市应该由市民亲自来建设、改造,而不是由开发商、企业主或国家精英强加为之,那么,城市化的形式上就会出现一些棘手的问题:正生活在其中的人可能说,人对环境的控制是有限的,实际上,反倒是环境支配着人们的日常生活。
皮特·马雷斯:是的,即使身处一座城市,你也会看到城市化的多种形式,它们或多或少对你有利,这要看你居住在哪里。比如说墨尔本,它常被称作世上最宜居的城市,但也只当是你正好住在内城,享有便捷的公交、美丽的海滩等才能这样说,如果住在偏远郊区,这些便利就成了空谈,你的出行都得依赖车子。
尼尔·布伦纳:是这样的。资本主义城市化的悖论之一就在于,它创造出了惊人的生产力,并对特定阶层非常有利,但这些福利不能遍及整个社会,更不能惠泽全世界。这样的城市化,让我们多少能对更好的未来有所展望,但这同时也被我们身在其中的主流经济、社会制度所压制。
编辑:dai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