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是个相对冷漠的行业,坚硬冰冷的材质和理性严谨的规范无处不在,仿佛没有一丝女性的痕迹可寻。就象曾有人把摩天大楼比作阳具,城市比作阳具遍布的场所——从设计,建造到成为政治,权力,文化的载体,建筑如同镜子,倒映着男权社会的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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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属于男性的领域,既然游戏规则已经由男性社会所规定,那身处游戏中的众多女性似乎只能面临两个选择:作为调剂男人们紧张生活的花瓶;或者是化装成男性,用男性的视角和语言来工作。但是,总有一部分女性是桀骜不驯的,她们在自觉或是不自觉的进行与众不同的表达,虽然力量微弱,但是非常引人注目。
扎哈·哈迪德,妹岛和世和玛莎·舒尔兹,就是她们中的佼佼者。也是我目前最喜欢的建筑师(景观建筑师)。我喜欢她们,纯粹是被其作品所感动,没有考虑过她们的性别身份。事实上,她们的作风一向是很强硬的,从来不屑于拿自己的女性身份做噱头。——做想要做的东西,表达想要表达的思想,不必化装成任何人,贴任何主义的标签。——实力让她们有资格保持沉默,不论是面对学术界的争议还是商业炒做的喧嚣。
这正代表了我所认为的女性主义的态度:不站在所谓性别的立场,而是坚持自己对世界独特的视角,保持个人新鲜的体验,做最真诚的表达。而任何声嘶力竭的表明立场都不过再一次证明自己的不能确定。
但是既然具有女性的自然属性,由于感知世界的角度有所差异,所以只要是真诚的体验,就会有男性作者难以企及的独到之处,所以在她们表达的途径——也就是设计作品中自然有所流露。那么这是怎样的特质呢?这正是本文所关注的。
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和艺术家相对自由的表达比起来,设计工作中的自我表达是受到很大限制的。而女性设计师更要面对来自整个男性社会的偏见和非议。
1.设计区别于纯艺术的本质属性决定设计的目的绝不是个人的表达。建筑设计也好景观设计也好,都是一种以实施为目的的,将会影响许多人生活的创作,因此设计的本质是用最简单方法解决现实存在的问题。作者的个人表达在这里并不是作为目的。其缺点就是约束了作者表达的空间,诸多客观条件的限制使之不自由。而优点是使表达变成一种自然状态的流露,很大程度上要求作者的修养。设计的本质属性,使它不可能成为象绘画那样形而上的纯粹的东西。但是能够解决问题的合理的逻辑会形成其自然的美态,这是由客观条件决定,并不是设计师可以任意违反的。所以设计的本质决定设计师不是艺术家,而所有为了表达而表达的设计作品是非常不成熟不真诚的。
2.除此之外,建筑(景观)设计的另一个重要属性——社会属性也在很大程度上限制设计师的表达。由于这个行业涉及到太多的社会领域,受到的制约是极多的。每一个完成的作品都曾受过太多的来自社会经济,文化等方方面面的重大影响,所以施工后的实物与其最初的设想往往有很多不同甚至是面目全非。但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建筑更密切的融合到社会生活中去。我们仔细观察周围的生活,发现这个城市处于什么样的心态,就有什么样的城市风貌和什么样的建筑,无一例外。比如处于剧烈发展中的北京,城市规模和人们的物欲,精神需要一起同步扩张,整个城市象一个不眠不休的贪婪的怪兽,谁也不知道她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图3、4、5)人心浮躁,建筑就不可能不浮躁。也正因为这样,建筑才具有别的艺术形式所没有的激情和感染力,压力使其凝重,作为深深参与到社会生活中去的一种创作,建筑的动人之处也就来源于它和社会生活千丝万缕的关系。建筑是生活的载体,随着时间发生变化,非常生动。(图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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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除了设计工作必然面对的种种制约和压力之外,女性设计师面对的压力还来自整个男性社会。因为与社会生活的息息相关,而整个社会又呈现一种男性霸权的面貌,建筑界的话语权自始至终都很难逃脱男性的掌握。加上长久以来人们对女性思维方式的狭隘认识,这些都导志女性设计师的地位相对较低。在世界范围内,仅有不到10%的注册建筑师和建筑终身教席属于女性。至于女性设计师在大型的建筑公司中获得冠名权,主持国家级的标志性建筑,获取权威性的建筑奖项,以及在大学建筑系里主持行政等,都可谓凤毛麟角。
更加不公平的是,人们关心她们的外貌和私生活似乎比男性设计师多的多。就象直到现在,人们提起林徽音必提徐志摩,没有人关心她做过什么事,在专业上有过什么成就,仿佛离开了美貌和绯闻她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女人,似乎总也逃不过男性审视的目光,作为一个审美的客体存在。她们的个性,思想永远是第二位的。因此当扎哈哈迪德又一次被问到恋愛、結婚、生子,对他的创作风格产生哪些影响时,她一口回绝:“我不知道。你所說的事情,我都沒有经历過”。
虽然背负着来自各方面的种种压力,面对着梦想,她们仍是锋芒毕露。拖着现实的镣铐她们勇敢起舞,舞姿正因为枷锁而充满力度。
1.锐利——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
事实上,扎哈是很反感人们称她做“女”设计师的。(她认为人们应关注的是她的职业而不是性别)。但是在这篇讲女设计师的文章里不提扎哈哈迪德简直是不可能的,因为她的疯狂几乎征服了整个建筑界。面对扎哈的作品出现两种极端,一是极端热爱,一是极端抵触,人们面对她的作品目瞪口呆,建筑评论在这里仿佛也无能为力。她的建筑作品线条流畅,充满速度感,其张力令所有的男设计师汗颜。她的作品仿佛在嘲笑这个一直被认为是男性领地的领域:你要求力量,我比你们更有力量。(图7)
图7
然而这并不是她作品的目的,她从不认为建筑仅仅是为了表达就象她从不在意自己的女性身份,面对城市画报记者的采访,(城市画报:对您来說,建築就是艺术?)她说:“不。建築不是艺术,它首先考虑的一定是不同项目的要求。建筑物必须有功能性,它牵涉结构、力学、工程学,等等等等。它不仅仅是表达”。
(城市画报:我不知道,如果不是为了表达,这份工作带给您的快感在哪里?)
哈迪德:“影响力。我的建筑影响着空间里面的每一个人的每一天。建筑根本就没有统一的样本,如果所有的事情都一样,世界就失去意义。建筑的趣味性就在于,不仅内部可以变化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即使是外形,甚至是整个形式都可以不一样”。
然而哈迪德并非刻意与众不同,她并不认为自己在挑战传统,而是所有的科学家们都一直在挑战约定成俗的东西,否则科技就没有进步。
她举了一个关于手提包的例子来说明自己的想法,她认为人们见惯了手提包的一般样子,并不意味着手提包只能是这个样子。因此她自己的手提包看起来不象手提包,戒指也不象戒指。(图8)
图8
扎哈1950年出生于伊拉克首都巴格达,毕业于贝鲁特的美国大学,后移居英国,在伦敦的AAschool学习建筑。1977年27岁的扎哈进入库哈斯的事物所工作,但是很快她创建了自己的事物所。独立之后的扎哈设计中开始出现她代表性的锐角三角形和长弧曲线,那些炸裂的碎片仿佛会在城市的上空横飞,给我们带来前所未有的视觉冲击力,直到1982-83年“香港之峰俱乐部”获奖, 扎哈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可以看出扎哈的建筑已经有了成熟的独特的造型语言。
扎哈的作品在具有非凡的创造力和力度之外,也极具女性的想象力。看到扎哈的设计图,大多数人都会认为那是一种绘画,那像爆炸一样抽象的画面只是画而已,要实施简直是天方夜谈。(图9)而在1993年,扎哈有机会完成了她的建筑处女作——德国巴伊尔。阿姆。莱茵的世界家具商维特拉公司的“消防站”的设计。这件很小的作品立刻轰动建筑界,成为当代建筑的经典作。(图10、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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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案中的建筑物面向场地中的大道,进入大门200-300m,就可看到右手边锐利的刀刃状的长而薄的房檐,这就是扎哈常常描绘的“建筑的碎片”。沿着路,整个建筑的造型低低长长的延伸下去,却并不是单一的正方体的延伸,而是3个相似三角形的锐角并排重叠在一起,象一个缓缓下行的乐章,里面充满了强烈的流动感和速度感。
这也许就是学数学出身的扎哈所说的:建筑设计就像科学实验一样,你必须抛弃现有的语言,从另外一个状态去考虑一个问题,试验再试验,所有现有的语言都有它的局限性。
除了很少的几个实施方案之外,她更多的是末付诸实现的纸上建筑,在那些更为抽象、也更为自由的空间里,她的奇思怪想发挥得更为淋漓尽致。(图13、14)我曾经看过她的一张设计图,以黑色为重色的图中,门和窗似乎都独立出来了,平面和线条仿佛都在空中飞行。有人这么评价她:“这个黑头发的伊拉克女人似乎根本不是为地球上的建筑而设计,她的设计思想和建筑精神都冲破了地心吸力而进入了第三维空间”。这和她自己的说法恰巧吻合。她说:过去我认定有无重力的物体存在,而现在我已经可以确信建筑就是无重力的,是可以飘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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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扎哈是目前建筑界最令人瞩目的设计师之一。近年来,她的作品规模有扩大的趋势,尤其是最近在中国的两个项目中,我们可以看到扎哈新的突破。(图15)她以自己独特的想象力改写了传统的建筑语言,让我们有理由相信,建筑多元化的时代已经到来。
图15
2.精致——妹岛和世(Kazuyo Sejima)
妹岛和世的建筑,简约,冷静,精致,暧昧,空间感觉有点象她的老师伊东丰雄。她是继伊东之后对日本新一代建筑师产生深远影响的另一位设计师。她的极简风格,她的磨砂玻璃和女性化的意境使日本传统的现代传释又多了一个版本。
妹岛的成名作是一家制药厂的女子宿舍,这个作品使她在四十多岁时获得了新人奖。但真正使她跻身日本一流建筑师的是一个大学的多媒体中心,她和她的合伙人西泽立卫获得了日本建筑学会的作品奖。
妹岛和世和西泽立卫两位建筑师组成的工作室叫做SANAA。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SANAA呈现出一种新的的建筑风格。除了对结构和设计的关注,他们开始把目光转移到周围生活群落、环境和客户的个人需要:细致的研究、直觉的感受构成了SANAA的建筑设计。而这两个方面似乎正是女性设计师经常关注的领域。例如,他们设计的私人住宅就摆脱了传统的惯有模式。更准确的说,他们“打开”了建筑的设计程序,为各种不同情况的需求提供实际的、灵活多变的设计。
妹岛经常运用透明的物质构成交错的空间,把人们从对建筑空间的惯有体验和透视观感中解放出来。她的外墙纯净但是材质丰富,有点象女性的肌肤,有弹性,甚至有些性感。在外墙上她经常使用铝板,打孔的不锈钢板和玻璃。特别是对玻璃的运用有其独到之处,她经常采用透明的,磨砂的,尤其是贴膜玻璃,使人观看外面景物有种陌生,虚幻和变形的意味,有一种预言又止的暧昧在里面,充满了日式的精致与淡淡的惆怅。就象是川端康成的小说“那种寂静的美似乎把时间都凝固了”。(图16)
图16
但是其实她对空间的关注远大于建筑造型,这是其建筑显得异常纯粹,朴实的原因所在。她的建筑是非常冷静,节制的,但又充满了感性。(图17、18)很容易让人想起小津安二郎的片子,其电影形式是在激发感情的同时,节制感情,节制到几乎不露感情。听说他有一次怒斥过一名太过火的演员:“高兴就又跑又跳,悲伤就又哭又喊,那是上野动物园猴子干的事。笑在脸上,哭在心里。说出心里相反的言语,做出心里相反的脸色,这才叫人哪。”在平静朴实的外表下隐藏着百转千回的心思,这正是妹岛的建筑给人的印象。妹岛在她的建筑作品中,把这种女性的意味发挥得淋漓尽致。(图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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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19
3.调戏——玛莎·舒尔兹(Martha Schwartz)
玛莎·舒尔兹是一个景观建筑师(landscape architecher)同时也是个艺术家。她受过美术训练,又在密歇根大学与哈佛大学设计研究生院学习过景观设计。1982年,她在波士顿建立了自己的事物所。1992年成为哈佛大学研究生院的副教授。她为社团及私人设计的许多作品使她成为运用非常规材料,进行非常规设计的争议人物。
做为一个游离在现代艺术和景观建筑边缘的设计师,舒尔兹的设计几乎每次出台都引起业界的喧闹,这一点和扎哈在建筑界的影响有点象。她们一向是那么嚣张。她的作品,常常引入陶罐,彩色砂砾,人造草皮。塑料植物,轮胎甚至面包圈和糖果等大众的,世俗的,唾手可得而又转瞬即逝的材料。表现出对传统庭园形式与材料的调戏,同时她的园林又是美丽感性的,充满了眩目艳丽的色彩和几何图案,充满想象力和幽默感,完全体现了女性对生活的热爱。(图20)
图20
在“怀特海德学院拼合园”中,她将日本庭园与法国园林拼合在一起,所有的植物都用塑料代替,沙子完全涂成绿色。完全是一个“后现代拼贴”式的怪胎。(图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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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园林当然基于其恶劣现状和受到非常少的预算的影响,但又并不是把固有的模式简单的并置。她在做拼贴,这种拼贴在传统(日式,欧式传统园林)、现实(信仰匮乏,环境恶劣)之间建立了一种对话,是对传统艺术的反讽,又是对现实生活的调侃。同时形成了自己的设计语言。这样所谓“有意味的形式”的作品,在艺术界似乎司空见惯,但在景观设计行业,却是非常标新立异的。
在这个屋顶庭园局促的空间中,园林和植物的生物属性被抹去,变成一个假象,而白沙被涂上绿色——绿色的沙子不能净化环境,白色的同样不能。作为一个景观工作者,玛莎·舒尔兹对自己职业意义的困惑和对人类处境的焦虑几乎是以一种绝望的姿态出现,人们仿佛无处可逃,植物也无法拯救我们,因为他们是虚伪的,和沙子一样虚伪。
是不是植树造景这种简单表面的做法就能令人类日益败坏的环境得到改善?在弥漫着电子音乐的后工业城市中,虚拟的生活方式正入侵着我们的生活,改写着我们对真实的定义。究竟什么是真正虚伪的东西?会不会塑料的植物比钢筋水泥丛林里的一小块绿地更真实一些?那么我们每天都在作着什么?
面包圈、轮胎糖果到塑料植物和绿色沙子,舒而兹用人们熟悉的材料调戏历史,调戏观众,从而使舒尔兹明显受到波普艺术的影响,她的作品体现出安迪·沃霍尔似的对大众趣味的强烈兴趣。这种兴趣的结果可以看作是装置艺术家劳申伯格作品的放大。“劳申伯格主张意象的互不联系,各成一体,坚持这些意象必须具有某种含义和个性,但又不直接出现在画面中。”(爱德华·卢希·史密斯《西方当代美术》)舒尔兹与劳申伯格一样保持着对都市与技术社会的关注,用可以引发观众理解的笑声的隐喻向都市与后工业社会这面靶子开火。从面她的“基因重组”的怪胎成为了有意味的形式。
在表达思想和对现实的关注的同时,她的设计也是感性可爱的,流露出对生活的热情。比如她曾经为庆祝她的丈夫出差一周返回而布置了一个面包圈花园。在黄杨篱方块之间,舒尔兹布置了一条紫色的卵石带,上面网格状的放了72个经过防腐处理的面包圈。用明媚的色彩和生活化的材料创造了洋逸着小女人情怀的庭园。虽然这个有趣的设计并没有维持几天,不久就被猫破坏了,但是它却成为了舒尔兹的代表作之一。(图23)
图23
舒尔兹对景观的色彩运用有独特的见解,她说:“我们渐渐长大,学会了什么叫有品位,什么是他人能接受的。我们学会了不再为花哨的,鲜艳的,眩目的这些我们小时候偏爱的色彩而激动。我很排斥有关格调问题的所有论点。'品位'是一套支配人们观看,行动和感觉方式的法则。同样我们的文化对色彩的看法是病态的。”因此她的作品永远是鲜艳眩目的,充满色彩的。(图24、25)
图24
图25
扎哈——最肆无忌惮的阿拉伯女人,象狂飙一样席卷了建筑界,被人们称做女巫。
妹岛——精致与朴实并存与她瘦小的身躯,来中国演讲时被中国同行张永和调侃为只吸烟和工作的女人。
玛莎舒尔兹——景观建筑界的劳申伯格。
这三个在设计界炽手可热的女人,有的共同点就是我行我素,坚定执著,个人风格强烈。
谁来规定女人应该什么样子,女设计师的作品应该什么风格?也许当每个女人能够逃离其社会性别的束缚,真正过上自己的生活:不必再刻意化妆成男性或者化妆成“女性”来思考,展现出她对世界的独特感受的时候,真正的女性主义才产生了,但与此同时,也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因此这样看来,女性主义的存在仿佛是一种时间上的错位。就是说在它事实上不存在的时候大行其道,当它真正到来时却正是其功成身退之际。
注:文中哈迪德的言论部分来自城市画报对哈迪德的访问
作者简介
曲方舒:美国EDSA(亚洲)景观设计师、鲁迅美术学院2003毕业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