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人钟爱园林生活的原因
园林是一种模拟的山水,喜爱园林肯定喜爱山水,不爱山水的人不会去造园。古代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说岭南地区是穷山恶水,如果是穷山恶水,那个时代如果对它的山水是这样一种认识就不可能有人造园林,不可能有人在家里模仿一个穷山恶水。所以一定是很喜欢山水,山水很美的情况下才会去造园。但是,喜欢山水有两种,一种是自己到山水里去,自己到山里隐居起来,这样的人也不会造园林,因为造园就是把山水搬到自己家里。中国古代文人形成这种园林意识的过程中有一个根本的变化,就是由隐逸意识向园林意识的转变。隐逸就是直接到山林去隐居了,园林性格就是把山水搬到家里来,模拟一个山水。
1.从隐逸意识到园林性格
中国古代的文人有一个怪脾气,老是认为官场是一个庸俗的地方,喧闹的地方,烦恼很多的地方。他们老是想找一个地方把这种烦扰之气洗掉,那答案就是在花前月下,在山水之间。所以,自古以来那种脱离现实烦扰的城市生活,转向寄情山水的人,我们都称之为一个高雅的名士。如吴越的范蠡告别名利场,与美女西施泛舟于太湖之上。而到了汉朝,严子陵突然从朝班里失踪,跑到他家乡富春江钓鱼去了。这些都成了千古隐逸之士津津乐道的佳话。但是在汉朝的时候,大概这种隐逸还是比较个别的情况,虽然大家很羡慕,但是还不太多。但是到了魏晋时期,就是经过东汉三国的大战乱以后,到魏晋时期隐逸就成了很高尚、很时尚的行为。比如说陶渊明写的《桃花源记》,那时的文人不爱干实事,却偏爱谈虚弄玄。人们认为只有那些身份地位不高的人,才整日营营苟苟,汲汲于功名利禄,而真正的贵族,门阀高尚的人,却反而乐得游山玩水,逍遥自在了。于是就有了谢灵运的山水诗与陶渊明的田园诗。
魏晋的时候,隐逸变成是一种高尚的人的追求,其实是社会出了问题。因为国家、社会要发展,要繁荣,要治理,必须有品格高尚和有才能的人来管,如果人人都像严子陵这样玩失踪,像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习惯性地撂挑子,那国家就只有靠那些俗人和没文化的人来建设、来治理了,这岂不糟糕?所以到了唐代以后,皇帝开始专门延请一些隐士出来做官,为此,归隐甚至成了许多人求官的特殊门径,“终南捷径”一词就是这样来的。可是隐士们做了官,内心对隐逸价值的追求和向往却又是坚定不移的,如何解决入仕与隐逸之间的矛盾呢?这就有了“大隐、小隐”的说法,出现了大量的“中隐”之士,就是入仕为官却又能寄情山水的人。既然要上朝,那是再没有时间一味地游山玩水了啊,怎么办呢?那就在自己的家中营造山水吧,这样有了文人的后花园了。所以,社会价值由隐士向“中隐”之间的转变,就是文人士大夫之中园林大行其道的基本原因,这时古代的隐逸意识就变成了园林性格。
白居易就有一首诗谈到中隐,隐逸分大隐、小隐,白居易这种体现了园林性格的隐就叫中隐。“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也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君若好登临,城外有秋山。君若爱游荡,城东有春园。君若欲一醉,时出赴宾筵。洛中多君子,可以恣欢言。君若欲高卧,但自深掩关。亦无车马客,造次到门前。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则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这个中隐就是一种园林性格的体现,中隐就是半隐,就是处在隐与不隐之间,处在出仕和隐居之间,就是在家中造山水,这样一种园林性格在唐朝出现了。为什么说园林在唐朝获得大发展、大繁荣呢,就是这个原因。唐朝有两个大园林家,一个是王维,一个是白居易。王维有这样一个园林意识,他发明了一个词叫“官冕巢由”,巢、由是两个古代的隐士,“官冕巢由”就是做官的隐士。王维认为真正做隐士不好,他不喜欢做隐士,他评价陶渊明,他在《与魏居士书》中写道:“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后贫,乞食诗云:‘叩门拙言辞’,是屡乞而多惭也。尝一见督邮,安食公田数顷,一惭而不忍,而终身惭乎”?“不受一时之辱而终生受辱”,这个是王维对陶渊明的评价。所以王维自己也做官,在安史之乱的时候竟然跟叛匪混到一块去了,就像汉奸的下场一样,安禄山、史思明失败了,王维自己的境况也很糟糕。
王维有一个很大的园林叫辋川别业,这个地方的地形是天造地设,非常漂亮。溪水从山上流下来就像车轮的辐条一样,所以叫做“辋川”。辋川别业的地点原来是宋之问的蓝田山庄,王维收购了之后加以改建,园内有20多个景。有一次王维跟裴度两个人在里面住了20多天,一天玩一个地方,一天写一首诗。王维其中有一首诗大家都知道的,叫《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柴就是辋川别业的20景之一景。后来王维和裴度的的分咏二十景就被收录在《辋川集》里。
王维是大园林家,白居易也是一个大园林家。但是白居易他跟王维不一样,王维做园林做得很认真,专门精心挑选一个非常好的地方,然后做得很大,花很多钱,可是白居易不是这样。白居易说:“凡所止,虽一日二日,辄覆蒉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其喜山水,病癖若此。”白居易到每一个地方,看见有土就想堆成山的形状;看见一点点水,就想做成池,非常喜欢山水,他认为自己这是一种病。白居易做园林跟王维不一样,就像读书,有的人读书很认真,精心挑选时候,恨不得焚香沐浴;但有的人就在厕所床头都放一本书,任何时候有空就看,他所求也不是大收获、大发现,只要稍微有一点心得体会就可以的。唐朝的两大园林家造园林的两种态度就类似于刚才所说的,王维是一个认真的,斋戒沐浴式的,要花大力气造园林的人。白居易就像他的名字,“居易”,就是找一个非常简单的地方住,他在庐山的故居也就叫“草堂”。
白居易的这种意识是文人园林大发展的一个前提,古时候造园林基本上都是皇帝的事,皇家可以造很多的园林,他可以造得规模很大,不是皇帝的话哪来这么多土地,哪来这么多钱财呢?“居易”就好办了,现在很多人也喜欢在阳台上弄一些盆景,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一种园林,“居易”式的园林。白居易的《西街渠中种莲叠石》说“朱槛低墙上,清流小阁前。雇人栽菡萏,买石造潺爰。影落江心月,声移谷口泉。闲看卷帘坐,醉听掩窗眠。路笑淘官水,家愁费料钱。是非君莫问,一对一淆然。 ”白居易并不是很有钱,他要造个园林整天就想没钱怎么办,可是白居易一生造多少个园林?造了五六个,洛阳一个,庐山一个。西街渠中种莲叠石,就种一个莲花,哗哗的有流水声就可以了,非常简单。白居易的这种意识是文人造园的一个基本前提,否则文人根本造不起园林。我们岭南人造的园林,余荫山房占地1500平方公里的,三亩不到,有白居易的这种简易园林观才能有岭南园林。
2.园林生活的三种境界
园林生活可以给人带来什么样的快乐?白居易有一首诗是讲严子陵的,“富春江上子凌滩,路远江深去更难。何如家祠通小院,自家房下垂钓竿。”意思就是说不要学严子陵到富春江去钓鱼,在自己家门前就可以钓鱼了。经过唐朝以后到了宋朝以后又出现好几个传世的文人园,像沈括的梦溪园、司马光的独乐园、苏舜钦的沧浪亭。这种园林能给人带来什么快的呢?像沈括的梦溪园:“渔于泉,舫于渊,俯仰茂木美荫之间,所慕于古人者,陶潜、白居易、李约,谓之‘三悦’。与之酬酌于心目之所寓者:琴、棋、禅、丹、茶、吟、谈、酒,谓之‘九客’。”司马光《独乐园记》:“逍遥相羊,唯意所适,明月时至,清风自来,行无所牵,止无所泥,耳目肺肠,悉为己有,踽踽焉,洋洋焉,不知天壤之间复有何乐可以代此也。”你看他多喜欢园林生活。孙舜钦的《沧浪亭记》:“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视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轧,隔此真趣,不亦鄙哉!”这个是沧浪亭给他带来了如此的快乐。白居易《草堂记》里面还有一段话,“乐天既来为主,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自辰及酉,应接不暇。俄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休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这里说的是园林生活的三个境界,第一是“休宁”,我们平常周末的时候带着家人逛公园都可以找到这种感觉。“再宿心恬”,这是内心的感觉,是心的安适和愉悦,是个人内在生命和外在园林的一种融通。第三层境界,即“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意思是,没感觉了,天下着雨,就望着外面的湖光山色,什么都不想。大家可以体会一下这种不知其然而然的感觉,那就是发呆,过了多长时间你都不知道,这是非常高级的享受,审美的享受。
园林是如此的让人快活,园林性格从隐逸性格而来,山水给人这么多的乐趣,特别是有了白居易这种“居易”园林观,于是文人喜爱造园林,文人也有能力造园林,所以就有了文人私家园林这样一种中国传统与中国文人画、书法和山水画这种艺术的一脉相承,绵延不绝的传统艺术。我们有一些房产商、发展商也都会讲求园林设计,搞一个小区就搞一个花园,但是真正的园林生活内在的东西不知道现在的商家有没有去注意、发掘。我觉得传统的园林艺术可以作为遗产来保护,它里面的内涵太丰富了,里面包括了我们中国传统的文化精神太丰富、太深厚了,而且给人带来的感觉是“不知其然而然”,太好了。所以,如果有房产商真的能造出一个有古代文人园林概念的房子出来卖,我认为卖很高的价钱都可以,这个就是文化产业可以提升商品价值,给他带来高附加值。
(本文根据“岭南大讲坛?文化论坛”第四十九期现场速记整理,仅供学术参考!)
编辑:daodao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