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梁陈方案夭折 北京城市规划之殇
打造“梁陈方案”的那段日子,是陈愉庆儿时记忆的浓重一笔,“那段时间我们家经常灯火通明,父亲和梁先生几乎整天在一起”,至于童年时的她则“兴奋地围着家中一张明式花梨木大餐桌团团转,目睹他们把一件件人民英雄纪念碑的模型排在大桌子上,热烈讨论每种设计的利弊得失,多少次争得面红耳赤,转瞬又笑逐颜开,云淡风轻。有时半夜醒来,仍可看到客厅里灯火通明,不知父亲躬身在绘图板上赶制什么鸟瞰图、立面处理示意图之类。母亲默默陪坐在一旁织毛线,不时起身为父亲的茶杯里添着开水,递去一小碟他喜欢的核桃姜汁饼干。”
为了规划调查的方便,北京市政府给陈占祥配了一部银灰色的华沙牌小轿车,一名专职司机。但是车里坐不下那么多一同出行的同事,陈占祥就索性和大家一道骑自行车,他说这样穿胡同进小巷更方便。
陈愉庆还记得,每次动笔写方案前,梁、陈二人都会带着年幼的她在北京的大街小巷考察,“梁思成很幽默,自己开车,还自嘲‘老夫是车夫’。”
“车夫”那时正是盛年。1950年,他49岁,陈占祥34岁。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梁陈方案”一面世,就饱受批判,随后,北京市都市计划委员会解散,“梁陈方案”进入尘封的档案库。
陈占祥被调入北京建筑设计院当了工程师。
多少次想到过纵身一跃
“梁陈方案”的出炉,不仅没能让梁陈二人实现梦想,反而让他们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陈占祥的政治生命与古都北京同葬于废墟,梁思成虽然幸免于难,但也因此遍体鳞伤。
1957年4月,整风运动在全国展开。
7月24日,《北京日报》发表大字标题文章《反击建筑界右派分子对党的恶毒进攻——陈占祥反社会主义言行遭痛斥》。
随后又刊发多篇批判陈占祥的文章。
“我只记得那个酷暑难当的盛夏,每次得知父亲第二天要去参加批斗大会,母亲就提起熨斗,仔细地为父亲熨烫洗净的纺绸衬衫。出门前,母亲为父亲递上擦得一尘不染的皮凉鞋,裤袋里揣上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随手揩一揩,别叫人家看见汗嗒嗒滴。’母亲用上海话轻声叮咛着,好像父亲不是去受批判,而是去参加什么授奖大会。”陈愉庆回忆说。
据陈愉庆回忆,在整风期间,梁思成曾主持了多次批判“右派分子陈占祥”的大会,但“父亲从来都没有一句对梁先生的怨言”。
“任何时候,做人做事都要设身处地。如果我和梁先生的位置颠倒一下,我不能保证自己就比他做得更好。”陈占祥对女儿说,“我理解梁先生的处境,也永远珍惜我们一起做梦的日子,我们一起竭尽全力守护过这座堪称稀世珍宝的古都,她未来的蓝图,是蘸着我们的心血画成的。”
“父亲成为右派后,曾经宾朋满座的家变得门可罗雀,连父亲的兄弟姐妹都对我家退避三舍,很多熟人劈面相见,形同路人。在建筑设计院宿舍大院,我们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陈愉庆说。
10月22日,陈占祥终于低头认罪,写出《我的右派罪行》。
北京市建筑设计界的反右斗争大战告捷。
1958年,陈占祥被送去昌平附近的沙岭绿化基地劳动改造。他和一群右派分子每天上山去挖“鱼鳞坑”种树。
“父亲曾对母亲说,在砂岭无休无止的劳作和批斗中,他站在滚烫的岩壁上,望着脚下的千丈沟壑,多少次想到过纵身一跃,一了百了。但每次眼前总会升起孩子们稚嫩的面孔,亮起儿女们期盼的目光,再就是妻子用柔韧的双肩为他支撑的家。无论多黑暗多寒冷的夜晚,家里的灯火永远照着他回家的路。”陈愉庆多年后在纪念父亲的文章中如此写道。
与一个伟大的城市共命运
在陈占祥被打成右派的日子里,他再也没和梁思成接触过。
直到1971年年底,陈占祥才又和病重的梁思成相见,此时,他们已分别14年。
“他知道梁先生的难处,但他也更自尊自爱,不愿因自己的身份给梁先生添麻烦。得知梁先生病重的消息后,父亲觉得必须去北京医院了,不然,可能会永远为此而后悔。”陈愉庆回忆说。
林洙在《梁思成与陈占祥的友谊》中写道:“梁思成健康恶化,周总理指示送梁住北京医院治疗。他在北京医院住院两年多,基本没有亲友来看他,一天我从外面回来听见病房里有谈话声和笑声。我正在惊奇,一眼看见陈占祥正襟端坐在梁思成的对面。他的头发梳理得整齐光亮、容光焕发,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和风衣,黑皮鞋擦得锃亮。那年头除了接待重要的外宾谁也不会这样穿着打扮。我的心为之一动,急忙转过身去,掩盖住将要流出来的泪水。14年啊!14年,这两位挚友终于又倾心交谈了。”
1976年,“文革”结束,陈占祥的事业迎来新的春天。
1979年,陈占祥离开他工作了25年的北京建筑设计院,调入中国城建总局城市规划研究院任顾问总工程师,兼任《城市规划》杂志(英文版)主编和清华大学建筑系、北京大学地理系、福建泉州华侨大学教授等职。
80年代以后,陈占祥两次出席在菲律宾召开的国际建筑师协会年会,并被选为会议副主席。
1988年,陈占祥应邀赴美国讲学,进一步向美国各界和大学师生介绍中国的城市规划和建设,所到之处好评如潮。
在陈愉庆看来,陈占祥心里始终都有一个未圆的“北京规划梦”。这也正是为何他在晚年时,本可以有很多留在美国继续工作的机会,却仍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国航赴北京的飞机。
“许多人劝父亲留在国外,他只答说‘老马识途,我想家了。’”
2001年3月22日,陈占祥去世。新华社记者王军写下了一句让陈愉庆感动不已的话:“他的一生,壮志未酬,却获得了与一个伟大的城市共命运的意义。”
提起“梁陈方案”,大多数人一般会想到梁思成为保护北京旧城的努力与呐喊。而方案的另一位参与者陈占祥却鲜有提及。
留学西洋数年,师从著名建筑规划师阿伯科隆贝,本可移居香港或是海外,最终毅然留在大陆,投身古都北京的规划建设,却又因一纸“梁陈方案”而被打成右派,颠沛流离——
这就是陈占祥的悲喜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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