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谈当前我国城镇化进程的特点和难点
“大中小城市的道路之分”是一个伪命题,警惕大中城市对于新兴的有活力的小城镇的剥夺
主持人:关于城镇化的发展方向或者是以什么规模推进,观点各异,或说以大城市为主,或说以中等城市为主,或说以小城市、小城镇为主,如何来认识这些观点?
李铁:警惕大中城市在行政等级化的城市管理体制下,对于新兴的有活力的小城镇的剥夺。
李铁:我认为,当前所谓的“大中小城市”的研究、“大中小城市的道路之分”,是一个伪命题。为什么说是一个伪命题呢?
第一,老百姓选择就业,自己会选择流动方向。上世纪80年代我们就提出发展小城镇、发展中等城市、控制大城市等,结果根本干扰不了这个流向。人的选择是不受这样的政策干扰的,所以提出 “大中小城市”的发展方向和政策是没有太大意义的。
第二,行政等级化的资源分配体制,决定着资源一定是流向高等级城市。举个例子,计划分配的土地资源,基本上被省会城市所截留。前些日子去八省调查,询问某省会城市的负责人,“你们每年的土地指标是多少?”他说是35%的土地指标。我又问省会人口占全省的多少,他说是12.5%。也就是说,省会12.5%的人口占用了35%的土地指标。恰恰这些大城市、高等级城市把土地指标截留下来了。大量的资源被截留,意味着他们将比低等级城市、中小城市获得更多的发展机会。这导致了高等级城市的发展非常得快,但是问题也十分严重。在这种行政等级化的城市管理体制下,应警惕大中城市对于新兴的有活力的小城镇的剥夺。如沿海一些省份的地级市、县级市发展速度之快,城市建设水平之高,在相当程度上是依赖以行政手段向下获取资源。城市化的核心在于如何实现人口的转移,从沿海地区一些小城镇发展的历程看,一些传统体制下的小城镇已经发展到几十万人,吸收农村劳动力最具优势,但在体制上仍然处于被剥夺的地位。
城镇化与行政等级有什么关系,对城市体制的认定是否需要重新审视
主持人:这种行政等级化的城市管理体制对进一步推进城镇化有何影响?
李铁:城镇化的目标应该是指农民最终进入这些城市和建制镇。按照国际上一般对城市的认定,我们所有的建制镇的镇区都可以叫做城市,因为美国的城市设置达到人口3000人,就可以得到认定。可是在中国,建制镇的统计范畴是属于农村,而且建制镇又隶属于城市的管辖。如果我们提出城市化,那是否意味着各级城市政府利用自己管理上的优势权力,使得要素的走向更多向城市倾斜。
对于很多人来讲,一想到城市,就把这些城市类比为国外的城市。实际上,中国的城市因为行政区的管辖设置是有等级的,所以我们看到直辖市、副省级城市、地级市、县级市还有建制镇。很多人都会诧异,城市化和行政等级有什么关系?如果我们按照行政等级来看城市的话,我们很难区分城市的大小。例如广东的虎门镇,镇域人口已达百万,按照中国城市规划法划分的人口规模,已经属于大城市,但是这里只是一个建制镇。还好这个建制镇隶属于东莞市,东莞是个地级市。还可以举浙江省金华市的义乌市,这个县级市人口规模已经达到200万,这里指的是县域人口。城区人口也达到了近百万的规模,而上级的主管城市金华市,城区人口规模仅60万,虽然金华市在改革上已经下了很多功夫,放给了义乌市几乎所有的地级行政管理权限,但是义乌市作为一个城市,到底是按照大城市还是按照县级市,来确定它在城市等级中的地位呢?全国排名前1000名的建制镇平均镇区人口7.1万人,财政收入4亿多元,人均财政收入水平超过了县级市的平均水平。这些建制镇如果在其它任何一个国家,作为一个城市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但是在中国,正是由于行政等级的关系,这些建制镇处于地方行政等级的最底层,没有办法履行一个城市政府的正常的行政管理职责。最重要的是,正是这些建制镇、人口和经济总量较大的县级市和地级市,接纳了大量的外来农民工。例如,广东东莞的长安镇,镇区外来人口57万,本镇人口仅4万,作为一个镇级的行政管理权限,财政要上缴,你叫它如何解决如此庞大的外来人口的公共服务问题?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我们要重新审视对城市体制的认定。
新型城镇化可以成为一种刺激消费和内需的制度性变革,也有可能转化成为过去常见的政府投资带动
主持人:新型城镇化不仅是建设问题,更是改革问题。您认为当前推进城镇化首要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李铁:我国的城镇化走到今天这个程度,不能说过去的制度都是好的,更不能说都是坏的。城镇化还是要往前推进的,但要解决问题,首要解决的就是非农就业的问题。同时,我们要看到,过去各地政府的城市建设投资,开发商是最大的获利者,产生了利益格局一些不合理的现象。那么,今后的利益格局如何协调呢?另外,如何启动非农转移人口消费的问题也需要有更大的勇气和魄力。
因此,我们面临的不是简单的城镇化问题,是在一个既定的利益框架中如何重新决策的问题,2亿农民工和7500万流动人口能否成为决策的出发点,将会决定新型城镇化是否成为一种制度性的变革。2亿多非农转移人口的所有问题能够一次性解决吗?当然是不可能的,因为即使付出了整个公共支出,也不可能解决积累下来的所有问题。改革不是一下子打翻过去的东西,改革需要在不同的利益环境当中寻找更好的办法。
看到各种改革提法的时候,我更关注的是这些提法能否转变成为实际的行动。城镇化的各种提法目前可以说都还停留在表面上,还没有深入地揭开我国城镇化所涉及的各种利益格局,以及各种矛盾关系的化解。这些提法很可能在传统习惯的势力和观念的影响下,仅仅停留在表面上。新型城镇化本来可以成为一种刺激消费和内需的制度性变革,也有可能转化成为过去常见的政府投资带动。
城镇化要逐步增加市场、民办因素,避免重城市外观、轻权利制度的偏向
主持人:有一种说法,过去的城镇化与我国过去行政主导下的工业化过程很相似,新型城镇化如何汲取我国工业化的经验和教训?
周其仁:城镇化比工业化复杂。比较起来,一个工业项目定错了,一个厂子建错了,比起城市布局、投资和建设的出错,太“小巫见大巫”了。要承认,城市出错的迹象,现在已经不少。一个明显的情况就是人口特别愿意去的地方,经济聚得起来的城市,投资不足、设施不足、承载力不足。反过来,有不少地方,路修得宽宽的,楼盖得高高的,新城建得远远的,就是没人气。两边都不经济,何以至此?细究下去,还是现有的城镇管理是高度的行政化,从城市设立、土地获得、建设规划、福利标准,全部靠行政审批。如果拿工业化的经验来参照,现行的城市体制,比过去计划经济时代的工业体制,似乎更依赖于行政权力、行政命令和行政审批。
展望未来十年,中国的城镇化还可以大有作为。但是,国家工业化的历史经验也教育我们,如何为之,更为关键。在这个过程中,怎样避免过去重物理外观、轻权利制度安排的偏向,怎样减弱行政主导城市化的色彩,增加城市化进程中的民办元素和市场元素,是值得继续研究的题目。
主持人:政府在城镇化过程中该怎么合理界定自己的位置?怎样发挥“民办、市场元素”的作用?
周其仁:政府的功能很重要,但这把“刀”得用到合适的地方,不能乱用。政府起到的作用,一是集合信息,帮助大家借鉴先行者的经验;二是把规划做好;三是市场和民间实在不能做的,政府应该兜底,一旦市场有条件做了,要及时放手。
不能所有事情都是政府来做,不适合政府做的就应该退出来,允许民营资本力量更积极地进入到城市建设中。一些小城市,一个城市管委会可能就可以管好了。大量民间的因素,可以由下而上地发挥作用。举个例子,香港维多利亚港的一个新隧道就是一家公司修的,通过招投标选择公司,香港特区政府把收费权给它很多年。一个公司接手了,做错了市场要处罚它的,就承担财务责任。还譬如民办的工业园区,大型居民住区、城市综合体等等,几万人甚至10多万人,也可以民营、民办、民管,搞得人气很旺。这其中当然该政府管的还是政府管,如刑事案件等,没有政府当然不成。但很多社会性的、经济性的公共事务,不是非政府就管不好的。深圳有个天安数码城,还有一个华南城,都有新鲜经验,可以研究、提炼。
编辑:dai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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