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澍:建筑师是重要又危险的角色
自然的建筑不怕脏
人物周刊:杭州这个城市是否影响了你的工作和生活?
王澍:杭州对我最大的影响其实还是这一方山水,最后还能剩下一片山水,让我们有一个可以住在城市里的理由。杭州的山水我觉得特别好,因为它是我们平常生活的一部分。你平时很忙吧,但你总知道旁边有这个山水陪着你。偶尔从湖边或某个桥上一过,你突然看见,那么美!你觉得不可思议,在这么丑的城市里还有一片这么美的山水,何其幸运!山水在中国人的历史情怀里头太重要了,不太有人胆敢碰,所以它还能保存到现在,我们还可以住在它旁边。
人物周刊:有没有印象特别深的带有杭州特色的东西?
王澍:最喜欢的其实是很多小角落,主要围着西湖边,有很多这种小的角落。我觉得杭州最好的地方就在于它不是一个所谓的风景区或主题公园,很多日常的生活都汇在里面,所以它就一定有很多不经意间的那种很朴素自然的小角落。有一小片山峦,或者有一小片水,几棵树,一个朴素不起眼的房子,甚至几步台阶,诸如此类的地方很多。
人物周刊:你觉得能代表杭州的形象是什么?
王澍:市井,有一小部分吧,只能这样说。我刚来的时候是80年代末,那时还比较多。其实真正的变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的,我觉得杭州老城的市井,可能还剩下大概十分之一吧。80年代末,这个城市开始改造,杭州原来号称是十万烟火,现在大概还剩一万吧。因为市井的生活是和房子在一起的,你住在老房子里,你就有市井;你住在新房子里,市井就会消失,特别有意思,建筑会把生活完全颠覆掉。所以我估计杭州现在10%应该都不到,剩下的市井里面大部分老居民都把房子租掉了,自己搬到新房子里去了,所以现在的市井还有一点。
人物周刊:你说过喜欢水,江南这种环境是不是特别适合你?
王澍:到现在为止,我做的建筑,即使在没水的地方,我都会把它做得好像和水有关,因为它与精神、灵魂或者某种生活方式有关。西方建筑的核心就是火、一个壁炉,我一直觉得中国,特别是南方建筑的核心实际上是水。围绕着水发生很多的事情,除了水塘,包括屋顶上,下雨下到屋顶上,檐口上滴下来的水。你看从很多屋顶上流下来的水,顺着各种排水器跑到院子流到某一个地方,小的水、大的水,水沟、水塘、大的湖泊等等。它很滋润,生命需要这样滋润。再一个呢,它很安静。我现在越来越喜欢安静的东西,我做的建筑也越来越安静。我是60年代生的,在典型的红色革命背景里成长起来,但整个心理状态会慢慢有变化,我觉得很大程度上和我待在杭州是有关系的。
人物周刊:水多了,建筑表面容易长苔藓或者其他东西,怎么办?
王澍:我其实特别喜欢这种感觉,就是因为感觉到除了人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生命,这些生命和你住在一起,你的苔藓跟你住在一起,还有一些花花草草跟你住在一起。以前我们学的现代建筑都是特别人工化的,它希望建筑是干净的、很酷的,我经常称之为像医院一般窗明几净的,或者说像监狱一般冷酷的。现在整个现代建筑的语言带有这样一种特质,而慢慢地我逐渐开始转向,开始喜欢有生命的东西跟我在一起。那么,你怎么样能够设计一种建筑,让大家接受跟这些有生命的东西在一起,这实际上是你要想办法去解决的。
人物周刊:但现代城市人好像更喜欢那些干净的。
王澍:对,现在很多人都说向往自然,但很多女人看到一只虫子就会大呼小叫,你真的要是跟自然生活在一起,会有很多虫子的。我觉得人的心里其实有很多这方面的愿望,甚至有点像基因或者密码,或称之为回忆,你的生活当中累积了很多这样的东西。比如说一个建筑前面你做一个很酷的立面,让大家最多站在前面摆一个POSE,拍一张照片。可是如果你在前面,像在南方给一个檐口,那下雨的时候他就会待在檐口下,只要待一会儿就会把忙碌的事情暂时忘掉,就会看见雨水从檐口上滴下,滴在地上,多么好看。所谓诗意的东西,只有在这样的条件下才可能产生。如果你在他前面,再小心地种上一两棵大树荫,那你就可以想象,南方夏日的骄阳下,这里会有一块树荫,在树荫下你再给上一两张长凳,就有人会坐下。我做设计的时候最喜欢做这一类小小的设置。我会想象,比如说一个门,打开一半,或者说一个人透出头来,露出半边脸,前面又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他的门口应该有一棵树,树下面又会发生什么;如果有一段廊子,有一段檐子,他又会发生什么;那有一个水塘,水塘边又会发生什么。一个窗户设置多高?设置低的话别人可能站在窗边就可以直接看到你的室内,如果你把窗户设置得再高一点,你可以看到别人,别人看不到你等等。其实建筑真正细腻的东西都在这里,这和你的生活直接有关系。
人物周刊:水太多会不会让建筑表皮容易脱落,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
王澍:我的原则特别简单,如果你使用了易于脱落的材料,你只要考虑一件事,就是它的维护要特别简单。实际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真正长久,但建筑师要想这个问题,就是建筑要容易维护。比如你看到眼前的地面的做法比较粗糙,我记得一开始做的时候工人就不会,怎么做都觉得不是我的要求。有一天,一个特别聪明的工人问我,“是不是像我们老家村子里水泥路没浇好,质量比较差那个样子”,我说差不多。当然这需要一个特殊工艺,浇好后用水轻轻把表面一层水泥浇掉,这个工艺是很讲究的,但它有个好处就是你10天不扫地也没问题。建筑的维护其实是一个很麻烦的事情,所有所谓先锋的、现代的、闪闪发光的现代建筑都有这个毛病,它需要大量的保洁人员,不停地擦,只要一脏就不能看。我经常说,真正能够融入自然的建筑应该是不怕脏的,自然的风霜、雨尘等等它都能够经受。
人物周刊:这种建筑的持久性也能经受得住考验?
王澍:这是一个辩证的、相对的概念。对我们今天的建筑体系来讲,讲持久性其实是没有太大意义的。混凝土这种结构本身就不持久,我们现在主要是用混凝土,这是全国用量最大的材料,它最便宜,就用得最多。所有建筑的法律、法规、规范都围绕它建立起来。我们生活在一个临时性的时代中,现代建筑所用的材料都不是为了持久,而是为了让你快速消费,消费完了以后就烂掉,你就准备要第二个房子。它是在一个生产消费当中,让你来反复地消费和浪费,不浪费就没有消费,这就是现代社会。我现在探讨比较多的是,很多人说的传统,其实是另外一个体系,更加接近自然材料系统的这个体系,这个体系里的持久性怎么去做,是我感兴趣的。
人物周刊:这个体系里的持久性怎么去维护呢?
王澍:中国的整个哲学,包括我们的建筑,都特别接近道家,我不是永久的。像西方人用巨大的大石头,让这房子千年不倒,他们都是这样想问题的。中国所有建筑都不是这个样子。我们是用相对比较容易获得的材料,所谓就地取材,这些材料其实并不高级,但我们设计了一个弹性的系统,这个系统允许我们可以不断修改,不断把坏的东西用新的东西替换,很方便。
按道理,中国所有传统的历史建筑都应该在100年内倒塌,200年内完全消失,我们居然还说有一栋建筑是唐代的,为什么,这不可思议啊,它怎么可能存在这么久远?但实际上它精心设计了一个系统,这个系统是一直不停进行变化,被替换,最后你可能会发现一栋唐代的建筑立面有30%的材料可能是唐代的,有70%是在后面的一千年当中被无数次替换,这就是中国的东西。我们是以变化来体会永恒的,这才是中国文化,这个变化指的是自然的交替,不是我们今天这种颠覆性的、摧毁性的。
编辑:zhao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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