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跃中访谈:当代语境下的风景园林
您对空间设计,绘画,商业,包括展览,都有很多研究。包括您对哲学,佛,理,也有很多研究。您觉得这些哲学的研究,佛理的研究是怎样升华您的设计理念、企业管理、和个人生活的?
如果说我又研究了佛又研究了这些东西,听上去我研究得也太多了吧。其实并不是这样,当我们悟到了这个事儿的本质的时候它反而是简单的,我并没有研究多少佛理,六祖慧能不识字,但是他悟的佛理是最深的。最好你是空的,你是一面镜子,你照见的就是客观的东西。在设计层面我也是这样,我抱着一个初心,当然这听上去有点玄妙。初心听上去总被人提及,(在我看来)初心是我们立下的志,从小我要当工程师,后来我赚钱去了,最后我还是想当工程师,我又回来当工程师了,这叫回到初心吗?我觉得不然。我们年轻的时候,大学的时候风华正茂,我们看见什么就是什么,比如这个人说今天生病不能来了,我们会理解,他生病,让他好好养病。但当我们四五十岁的时候,就会想,这人怎么了,是不是和谁闹意见不来了。这些就是我们已经不在初心上了。
当我们看一个事情只针对一个事情,不产生别的,这就回到了西方哲学思辨的起点。如果有个人说中国是伟大的,中国就是伟大的,这就是他的意思。没必要说“虽然你说中国是伟大的,但你实际不是这么想的。” 这就是你不是这么想的,他没说他这么想。我们回到初心,就回到了讲理的原点。我是怎么说,你便针对我的问题来说,我没说的你不要认为我说了。我们对外的外交也是一样的,不要说他想了什么,他想了什么这事能证明吗?永远不能证明。所谓回到初心,就是我这面镜子里,外面有什么我里面有什么,外面没有的我也没有,没有杂质。
中粮祥云小镇 | © 易兰设计
我改方案也是这样,当我看到我们的设计师每次改方案改到最后改得乱七八糟的,我都说回到初心,回到原点,这个东西什么功能?什么要求?什么人来用?几个草图,这个设计就出来了。不要在这个基础上听这个人说了一句我就这么改,那个人说了一句我又那么改,最后成补丁,那还不如打碎了,回到初心。做设计的时候如果你能每一步都从初心出发,一定会是好设计,而且特别简练,直接回答了问题。如果加了太多东西,别人也加了太多东西,最后一定是千疮百孔,很复杂,不够简单。我们常说简单是最高境界,你不够简单的原因就是没有适时地回到原点。这就是我的设计的哲学,我回到原点后思考的问题,我能够和别人交流,别人也能接受。当我里面掺杂了很多东西,我自己说不清楚,别人也想不清楚,就是这么回事。
您儿时的记忆对您也有非常大的影响。您曾说过记忆是存在于内在意识与外在的一种动态和互动的一种艺术。您近几年的作品也尝试去诠释这种关系。比如说上海世博会的“亩中山水”园,成都麓湖红石公园,包括京东总部的项目。在这些项目中,“记忆”是如何作为一种语言存在在人和自然的环境中的?
记忆是什么呢? 英国有个哲学家大卫·修漠说,记忆是一个副本,是现场的复制品。什么是现场呢? 就是我们觉知的东西就是当下,在做一个作品里永远没有。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去歌剧院看歌剧而不是听收音机,因为这种现场感、鲜活感是永远无法重现的。这就是为什么有印象丽江,为什么有印象两字,就是因为莱布尼兹把这种现场感叫印象。但是莱布尼兹又说了,如果我们试图提炼一些元素,产生了一个副本,这个副本叫记忆。
获2016英国国家景观奖的成都麓湖红石公园 | © 易兰设计
那么我到一个设计现场,先看看有什么东西,有没有什么记忆。老工厂的记忆,老的肌理,有没有让我们想起什么。像红石公园,我们一挖地,发现很多红色的石头,一刨就酥了,人们都当垃圾把它们扔掉了,因为它没有结构,没有承载力。但是我们看这个区域地表以下都是这个东西,它承载了场地的某种符号,像这样记忆的挖掘和再现,就是对场地的一种复制,这不是现场,是拷贝。在我的记忆里这样的有两种,一个是挖掘,比如说我们做的1949,是个老工厂,这个厂房那个红砖保留下来厂房的某一种信息,这是保留;还有一种是发现,原来没有,我们去展示出来,别人并没发现有这个东西,我们去展示它,去记忆它,去记录它,这里的记忆是一个动词。这两种在我看来都很重要,而我更多的去记忆,去发现,用动词,去发现常人看不见的东西。
中国的造园理论里面把这个过程叫做“相地”。今天很多设计师场地都不看就出设计图,我觉得这个事很荒唐,你根本找不到东西。找属于场地的东西,叫相地,东西方讲的是一回事,在一定层面上是可以利用的,触类旁通,但为什么坚持传承的一面和坚持所谓国际化的一面打得不可开交呢?因为大家没有吃透,吃透了发现是一回事儿啊,而且各得其所
谈到东方文化,我小时候画山水画,这些经历对于我之后研究中国造园大有裨益。中国文人园来源一个是文学,一个是山水画。我有对于画境的向往。小时候觉得自己可以当神仙,人家画的古画里一个高人坐在园林中念经,冥想,山水之间,很神秘,特别向往。学了园林后就感受到大师创造的拙政园,网师园,好像就是在创造这种环境。老师讲我们的传统文人园就是从山水画里来的时候,我感受特别深。
到了西方以后,仅从造园这个尺度来看,得到的是空间的感觉。我学过建筑,对于造园的比例、尺度、适宜的空间,在UMASS的时候Joe Volpe教授给予了非常严格的训练。什么样的空间尺度让人产生什么的感受,怎么样才能舒适,树冠多大底下的人才能舒适,这是一个空间的技术和艺术。中国可能在这个方面没有被强调,它强调的是文学意境方面,各有所长,把它们融在一起是我的努力方向。我有一个理论叫“当代文人园” ,什么是 “当代文人园” ?我在《中国园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我的“亩中山水”是一个探索,京东商城总部也是。当代文人园就是试图把西方的现代建筑学和空间艺术与中国古典园林的意境创造糅合。这种糅合不是人为的,是一种自然的流露,像中国人拿起筷子那么自然。
上海世博会亩中山水 | © 易兰设计
易兰作为规划公司也是个先行者。在规划设计寒冬的时候你们选择了上市。在这样的情况下作为一种比较新的尝试,您觉得易兰对于资本市场的对接有什么奇妙的化学反应?设计行业又如何在这样的时代下掌握话语权?
大家可能确实会觉得挺奇怪的,为什么会选择这样呢?Niall Kirkwood(前哈佛大学景观系系主任)来我们这里访问了之后,回去对清华的吴振老师说,这个Mr. Chen像Sasaki,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我的理解是,我在推动中国大尺度的规划,这也是Sasaki在做的,同时我也做很细的设计,很细节的东西。比方说桌子上如果要开一个洞,怎么开才好看,工艺美术的感觉,和很大尺度的生态经济规划,在他看来很神奇,这样的东西融在一个人身上,或者融在一个事务所里。这个在Sasaki里是也这么推动的,引领了美国的大尺度规划,所以他觉得易兰有点像Sasaki。这两点再加上你刚才说的这一点就有点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这个事务所管理也在创新,很多事务所是传统的。
易兰总部 | © 易兰设计
在我看来,设计没有界限。设计一个城市是设计,要规划要协调,要和市长对话,要和每一个利益相关方交流,要知道每一个利益团体、技术团体的诉求。你必须有很强的沟通能力和理解力,再下笔把他们想要的东西都反应出来,这是一种能力。设计一个公司的架构在我看来也是设计,我个人最好的作品就是我们的易兰,是他的结构,他不是物理上的设计,既不是建筑设计,也不是景观设计,而是architecture,关于公司的组织架构。我不敢说在全球,因为我不了解,但我可以说我们是国内唯一 一个,或者说做得最好的一个。从美国回来时,我认为美国的事务所很先进,我带回来了一些管理。我在EDSA也做过,但我觉得他们没有达到这样一个特点。设计师都是讲究自由的,但是成规模的设计院又必须讲究管理。在美国是这样,在中国也一样。Peter Walker是大师,是工作室,工作氛围是自由的,东西都围绕他转。他可以不考勤,什么都没关系。AECOM里肯定是不一样的,AECOM里没有“大师”,因为它不强调这种文化。当然提名字这么说不太好,但这也确实是一种矛盾。我们要做什么呢,我们要做这两者的兼得。
上市这件事已经不是设计师做事的方式了。未来它肯定是一个机构,机构就要有很严格的管理。设计师又要有设计师的文化,有很自由开放的思想,哲学和艺术追求,所以我们设计了一个这样的结构。在我们这样的设计院里,别人这样做很少,我只有看到别人在学我们,我们的设计师不用按时间上班,虽然我们是一个很严格的上市公司。特别是入门级的设计师,比如我是一个年轻人,我对世界充满新奇的乐趣。今天阳光好,想爬山,在我们这,可以。只要和项目经理打好招呼。明天上班,我今晚工作,照样领工资。在我们这,工作十个小时得十个小时钱,这个很多美国设计院也做不到。设计师加班谁会给你钱呢?但在我们这,工作多少时间给你多少钱。这个要靠很精密的结构,靠我们研发的软件来管理。输入工作量得到认可后,按工作量走。你的创意工作,值五个小时,你三个小时干完了,付五个小时钱。因为创意是无价的。
你在哪个设计院听说过这个?我们是原创的。有些人会说,你是创意人才,你是管理人才,你是规划人才,你是做室内的,越分越细。在我看来,当你把它融会贯通以后,都是一回事。在美国,不管是做一个杯子还是造一枚原子弹都叫project,都叫project manager。Project manager并不知道怎么做杯子,也不知道怎么造原子弹,这说明什么呢? 说明工作是相通的,能做这个就能做那个。要解决的问题是同样的,都是deal with people。要倾听他们的诉求,要deal with problem,解决这个问题,在给定的时间、预算内解决问题。
易兰总部办公室 | © 易兰设计
王阳明说知行合一,知而不行,终非真知。知而不行就是你不知道,你能够发扬的东西很有限。如果你知道怎么炒菜但没炒过,那你就是不知道。毛泽东说实践出真知,就是这么简单一道理。如果想要做一个杯子,要看书,学习怎么做,这是理论,然后要上手,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因为所谓知,一半在书里,一半一定要在制作过程中发现。
所以回答你的问题,我想说的是,设计一个公司的结构得到的满足感一点都不比设计一个项目少,这是一回事儿。我们在公司的结构上是创新的,得到了一个既尊重设计师个人又有严谨结构的结果。
设计师经常去旅行,我相信您有很多旅行的经历。能分享一下您旅行的建议吗?
我觉得旅行是思考和成长的过程。人有生之年可以说能记住的就那么几件事。有时候你想记住的东西记不住,但无意识记住的东西,有时候仔细想想,是不是也有什么意义呢?比如说做梦。弗洛伊德说,所有的梦都是经历过的事儿,经历过的思想或者经历过的事情的引申,没有一件事是编出来的。梦都是这样的。比如我经常梦见自己在开车的时候睡着了,总能感到一种危机感,我觉得这个就和我年轻的时候在美国风雪天开旅行车,载着好几家人(出行)有关。从麻省开到弗罗里达,这一路都是风雪,地上特别滑,雪打在车窗上头,里面什么都看不着。人家说不要开了,我逞能非要开,实际上有几分钟我根本不知道前面是什么,车飞速在走,路滑的一塌糊涂。我当然没出事儿,但那几分钟的印象深刻,让我一辈子都在做关于开车的梦。不一定是那辆车,但都跟开车有关,我觉得跟这个是有关系的,那种关于失去控制的恐惧。
我觉得旅行给人的记忆是很深的,它让你成长。每一次旅行都会给你记忆,但每天其他的事情就不一定给你记忆。很遗憾我旅行的地方不是很多,我这个人喜欢呆着,因为从年轻的时候就不得不跑到外地去上大学,二十多岁又跑到美国去留学,在美国又从北边跑到南边去工作,逼着我迁徙。在纽约SOHO工作的时候,逼着我看了当代艺术。我这人实际上是能宅就宅,能不出去就不出去,要不然可能更丰富一些,我到欧洲也是。做项目时,要搜集资料,但我依然觉得我从旅行中收获特别大。年龄大了,越来越意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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