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雁:城市规划的决策主体不能不懂规划
文汇报:“城市学”近年来在国内越来越热,引起了包括政治学、经济学、建筑规划、社会学等在内的多个领域的研究热情。您怎么看待“城市学”的宏大?
张鸿雁:城市的确是个综合体,涉及方方面面,但作为整体的“城市学”概念却很难表达,研究的问题也常常被其他学科掠走。前苏联学者就曾提出过这样的疑问,大家真的在研究城市学吗? 是城市的哪一个“学”、哪一个视角?
“城市学”在中国的兴起,第一个应有之义就是城市社会的来临。1999年我国城市化水平还没到30%的时候,我就预测并提出了“中国城市社会的来临”,当时社会学界、经济学界的很多学者还提出了反对意见。西方一直有这样一个观点,即城市化在近代社会以来,每25年左右会翻一番,正好和人口翻一番的周期差不多。我国城市人口 1949年是10%、1978年17.8%、2000年30.1%、2010年50%……基本上是按照这个规律来的。“城市学”的兴起首先是全球化和全球城市化、中国城市化的必然结果。
从第二个层面上来说,由于中国缺乏城市建设经验,大多数时间和多数城市建设规划都在学习西方。因为缺乏经验、照搬西方,我们不少城市的规划滞后于社会发展,比如沿海某城市,1985年提出并进行了预期到2000年的规划,结果不到5年就超出了,所以各个领域、学科都面临着认识城市、建设城市、改造城市的理论建构和中国本土化城市规划创新等问题。
对某一领域的关注是市场需求造成的,也是问题迫使的。但过度的、急功近利的研究,使得很多问题本身缺乏学理性、科学性、实践性思考,容易造成一些建设性破坏和对城市理解的偏差,比如现在有一个很大的误区,就是把城市化操作过程中的不当归结为城市化本身的问题。
文汇报:我国就城市雨洪管理提出了“海绵城市”理念,并明确了16个试点城市,这跟您早年提倡的“循环型城市社会发展理论”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张鸿雁:针对城市发展带来的资源紧缺,日本2000年就提出把国家变成循环社会型国家,不光指循环经济,而是包括风能、电能、热能甚至垃圾在内的
广泛的社会大循环。我在2006年提出了“循环型城市社会发展模式”的理论与概念,也出了相关著作。
中国的城市化其实让西方很有危机感,因为是高耗能的,从一开始就在和全世界竞争“抢”资源能源。你看全国大部分城市现在都面临缺水问题,“海绵城市”概念不仅仅就是要实现水资源的循环利用,更是要寻求城市社会的整体进化与发展。“循环型城市社会发展理论”和“海绵城市”本质上是一致的,只不过前者更加照顾社会的方方面面,即希望城市当中的人、政策、产业、水、空间等要素,都要形成循环的、零耗能体系。
文汇报:在“街区制”和“封闭住宅”的讨论中,雅各布斯的城市规划理念受到关注。您怎么看待中国自古以来对“墙”的依赖?
张鸿雁:中国历史上的住宅基本都是封闭式的,《周礼》《管子》中有记载,管得很严、很细致。汉代以后形成了典型的封闭式布局里坊制,早晚进出都要有坊牒。唐朝还专设坊门,早上敲钟开门,晚上敲鼓关门,所以有钟楼、鼓楼;日落后出坊得有公文,偷翻墙被抓要受鞭刑。由此可见,里坊制最严格的时候,市民没有自由,城市是统治者的。到了唐朝末年,随着贸易的发展,里坊制逐渐被打破,最早在以盐商居多的扬州。宋朝经济最繁荣的时候,城市布局也发生巨大变化,而元朝的衰退又促使一些地方恢复了里坊制。明朝末年,里坊制有了一定程度的突破,甚至出现了市场经济的萌芽;但是满族进关以后,经济倒退,里坊制又再度强化了。
中国的墙文化根深蒂固———外面有万里长城,城市有外城廓、城墙、内城,家里还有四合院,四合院门口还有照壁……这和几千年来的家族观念、地域文化及战争动乱都有关系。中国改革开放打开的是国门这堵“墙”,但经济发展当中的省域、市域、地域、街区的“墙”没有打开。大家住在楼上楼下甚至对门都说不上话,这无疑会造成城市的隔离以及社会认同感的缺失。毫无疑问,街区制的无边界化有助于实现城市空间的亲情化、人情化、粘滞性,让人走走停停、相互接触,从而形成雅各布斯所谓的城市街区的安全体系。我提出了“城市照顾”理论,开放的街区就是构建“城市照顾”体系的一个最好方式。
当然,要实现无边界城市、无边界生活,让所有人成为空间的主人进行自由表达,这在一定阶段内可能做不到。但我们要提倡中国式的社会空间体系,比如厕所、体育场馆等尽可能公共化,把更多公共空间资源还给城市,同时降低市民的空间利用成本。
文汇报:吊车林立在很多城市已经成为一道避之不及的“风景线”,有市民还把大拆大建的“壮观”形容为“秋叶与灰土齐飞,苍天共黄土一色”。针对乱规划和规划过渡,“有机更新”理念越来越受重视。
张鸿雁:城镇可以分为有规划和没有规划的。规划背后的决策主体是谁? 这恰恰是现在容易出问题的一个关键点。如果决策主体不是规划者而是管理者,那就悲剧了。规划者、设计者、专家、文化人应该去影响、改变社会,但前提是,确实要有这样的能量、能力。西方的城市规划有一套完整的法律规程、责任和评价体系,而我们更多是“长官意志”,规划过度政治化、制度化、权力化。
规划前的价值判断和梳理一定要有,不能为了保护而保护。拆掉还是保留,采用落架异地还是原地修复的方式,等等,需要通过多方协调沟通。这些年,有不少好的例子表明政府开始重视这个层面了,比如福州的“三坊七巷”,出过冰心、林徽因等名人,当时差点卖给香港富商进行改造,后来在市民和文化人的联名呼吁下,地方政府最终将“三坊七巷”保留了下来。
每个城市都是一个有机体,在无规划的时候可以自然地表达出它的纹理、肌理。有了规划之后,我们都在追求秩序,但应在尊重自然的前提下,寻找与之契合的那一部分空间形式,包括植被的布置、天际线的呈现、符号及材料的运用等。城市中心区的复兴可以尝试新的理念,像以“城中城”、“立体城”、“艺术城”著称的日本六本木,最让人“惊艳”的就是屋顶打造的一个个空中园林,有些还变成了稻田。上海的K11引进了这一做法,尽管规模比较小,但仍不失为一个好的尝试。
有一点我想特别强调的是,城市更新还应该注重关联就业体系的规划。过去某些城市搞的更新项目,让一些文化人回来了,但由于产业模式比较弱,没有形成持续的产业带和产业链,要不就都变成了居住空间。上海目前有100多家创意产业园,将就业空间和居住空间有机结合起来,我觉得非常好,对城市发展、形象塑造、空间利用以及质量表达等都很有价值。
文汇报:中国的地域文化向来非常明显,所以才有了对不同城市的生动描述和形象比喻。人们常用“千城一面”来指摘建筑和规划,事实上,城市个性也在逐渐消退。请结合您目前正在做的国家课题“特色文化城市研究”,谈一谈城市性格及城市文化自觉。
张鸿雁:一听到二人转、秦腔、豫剧,就能和东北、陕西、河南的地理环境联系起来。地域文化跟某一区域的自然环境、饮食结构及历史传统都有密切相关性。历史上有齐鲁学派、岭南学派、扬州学派、桐城学派、襄阳学派等;改革开放以后,有以张艺谋、贾平凹为代表的黄土地艺术,有张抗抗、张洁代表的上海文学,有方方、池莉建构的武汉市民文化……近年来,由于现代化城市发展及其带来的流动性,地域文化、城市性格越来越淡化,不禁让人唏嘘;而且,在整体地域文化弱化的同时,很多历史遗留下来的地方偏见依旧没有达成和解。这都要归因于没有实现真正自我建构,不仅没有乡村的文化自觉,更没有城市的文化自觉,很多城市文化建设都只是号召性、政策性的举措,提的口号千篇一律,缺乏可操作性。针对此,我提出了“社会精准治理”、城市历史街区和建筑精准保护的概念,文章也已经发表。
大家都知道,上海石库门、徽派建筑、南京民国建筑等,承载了某个区域某个过往的集体记忆。我们不禁要问,改革开放30多年来的东西,百年以后能成为这个城市文化特色、这个时代集体记忆的代表吗? 这就促使大家去思考现在的城市建设能不能经得住历史考验,有没有新的文化符号的产生。
费孝通先生呼吁“文化自觉”,我在此基础上提出“城市文化自觉”。那怎么建构这种自觉?举个例子:中国传统的秤是十六两,前三两为福禄寿三星,后面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缺斤短两就意味着少福少禄少寿。这种对社会行为的规范就是一种隐性的、自觉的工程。城市文化自觉需要从底层开始建构,包括行为、责任、文化倾向等的全面引导。当然,城市文化自觉也和决策者的意识、管理能力、知识储备有着很大关系,只有他们首先是文化精英、社会精英,才能起好带头作用。
中国需要城市文化自觉,需要中国式的城市文艺复兴。
(张鸿雁为南京大学城市科学研究院院长)
编辑: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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