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伟:在园林里安放身心
川派园林是中国古典园林体系中的主要流派之一,但相关著述极少,谢伟的《川园子》全面展示了川派园林的魅力,不但告诉读者如何去感受园林的意境,更告诉读者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境界——在浮躁的时代,我们焦灼的灵魂将如何得到安宁,将去向何处。
谢伟,作家,电视人。出版有《美术的故事》《建筑的故事》《石头的文明》《花影楼随笔》《中国绘画史》《西方绘画史》等。热爱园林艺术,发表有大量园林随笔,其中《川园子》是描写川派园林的随笔力作。
记得去年采访一个川派盆景大师,事前做功课才发现这方面的书籍、资料非常少,偶然得知同事有本名叫《川园子》的书,赶紧讨来拜读,受益匪浅,不仅获得了不少园林方面的知识,对作者优美的文笔也有了深刻印象,尤其是为自家屋顶园林写的“花影楼记”,容我摘录一段——余之屋舍坐于北,向于南,面阔三间,其堂一,其厢二,游廊绕于前,花窗开于后。庭前叠石一峰,似山突起;有泉一泓,淙淙跌落,积水为潭……草木葳蕤,花似锦缎,绕舍掩石,斜探水面……故名“花影楼记”也。
随着这一声“也”,我头脑中浮现出一个老夫子的形象,翻看作者名,谢伟,虽是普通的、与写出“听梧桐影乱,听桃花水喧”这样的文字不相搭的名字,但终究留下了一个流连于典籍耽美于风物的老派人的印象。及至采访,我被告知,谢伟不是夫子,是帅哥,不是凡人,是主播,整理完纷乱的信息,我马上觉得这会是一次有趣的采访。
谢伟接上我,一路西行,目的地易园。我本来属意他的花影楼,但他爱易园。十多年前,他和易园园主易文清一见如故,那时很多人到了易园都夸赞说:你这个农家乐还巴适哦。所以当易文清从谢伟口中听到“园林”二字时,马上就激动了。“你懂园林?”“从小就喜欢。”一问一答间,两人结下了至今仍然深厚的友谊。
为什么喜欢园林?听完谢伟的讲述,似乎只有四个字可以解释:与生俱来。听他的所思所好,真让人觉得眼前的他仿佛就是某个古代文人雅士转世,即使在电视圈浸淫多年,他身上还是染不上一丝浮华之气。不久前,谢伟主动要求去总编室编台刊,这个工作可以说是电视台里最边缘的了。现在的谢伟成天与文字打交道,感到从未有过的安稳和自在。
身边的人说,是园林害了他。谢伟说,是园林救了他。小时候爱上园林的美,爱古人的风雅,而每个园主从曾经的豪情万丈到最终的退思也深深影响了他,谢伟很早就知道,园林,会是他躯体和灵魂最终的归宿。或许内心有着这样的召唤,无论现实中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失意,都从未击倒过他,而曾经的辉煌也从未让他膨胀、失衡,多数人追名逐利升官发财,谢伟更在意的是自家花影楼的花开花落。
有人问,谢伟,你怎么看起来不老?谢伟有时会很文艺地回答: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就推迟了衰老。我再更文艺地帮谢伟回答:因为他的心中有一座园林,始终葱茏丰饶。
《川园子》的写作机缘
记者(以下简称记):为何要写《川园子》?
谢伟(以下简称谢):有个机缘,文轩策划一本“北纬三十度发现成都”的丛书,有川剧,有美食。我问编辑,咋没园林呢?园林是地上文物博物馆,有很多历史信息。编辑一听,对啊,但哪个来写呢?只有我了。因为这本书定位不是学术专著,应该是一本园林随笔散文。
记:川园子一直没有江南园林有名气。
谢:四川园林在园林学分支里,地位肯定没有江南园林高,江南有很多相对完整的园林遗存,很典型的江南文人园林,上升到全国文化保护层面,很多专家进行研究,内涵和历史价值不停被挖掘,所以名气远远盖过四川园林。四川也有很多园林,几场战争,园林毁了,再难恢复。
记:成都园林呢?
谢:我采访了园林局专家,得了本《成都园林志》,但都语焉不详。还有一条线索是软的,查诗词,苏东坡的诗词写过哪里,陆游来过哪些地方,等等,加上想象整合发挥,我的书只能告诉大家有过什么样的园林,大概什么样的风格,仅此而已。
川园子与江南园林比较
记:川园子和江南园林有何不同?
谢:第一,江南园林人工痕迹更浓,当然不是人工痕迹不好,它那种细心雕琢,川园子简直没法比。其次,它的文人气很重,文人的审美都融在里面;三是在具体建筑上,江南园林精巧秀气,就像江南山水,地貌地势柔和;四是石材,更多用太湖石,黄山灵璧石也用得多,像浸过油一样光滑,其他地方没有,北京有,皇家园林是举全国之力。
四川是道教起源地,受道教文化影响较深,园林尽量冲淡人工痕迹,草树都不咋修剪,岸都是弯曲的,宛若天开。江南园子的建筑色彩更多带朱红,川园子更多是胡桃木色甚至黑色,像道观。四川园林文人气没那么重,当然这个指现存的,都不典型了,有也是公共园林,没有私家的味道。
园林带来的精神力量
记:现代人追求更精致的生活,也有修园造园的,有没有你看到比较好的?
谢:有,易园是第一个,从园林构成要素来说,相对比较完整,有江南园林的东西,但不是照搬,又结合了本土特色。
记:如何评价川园子的价值?
谢:就现状而言,川园子其实已经上不了太大的台面,但它的确是中国园林的一个派别。好多人看了《川园子》说,啊,四川园林好厉害!其实我的笔墨没有放在它有多么了不起上面,更多是关注园林里我们现代人的身心如何安放。
记:园林对现代人意义何在?
谢:园林承载了很多东西,比如我们这么浮躁,是否能停下,看看古人看破红尘后的思考?让读者找到一种原来不一定要这样的思考,就很好了。
记:很多人会觉得提倡园林生活是否太脱离现实,毕竟还有生存压力。
谢:我也不是完全迷在这个上头,我要满足生存,但还有精神的东西,思考怎样能够让现实的冲突跟精神的冲突达到一种平衡,或者消解,让身心比较愉悦,
记:你的精神力量来自园林吗?
谢:对,我年轻时园林就引导我思考:所有要的东西是不是就是很重要的?为啥当年这些去科考,中进士,当状元,当官,很拼搏,最后被贬,经历了这么多,回归顿悟。园林给我最大的养分,是园主的作为,精神层面的东西,不是研究这个咋弄,房子咋修,我懂一些,但都不是很重要。关键的是对心的冲击。
记:让你能从容面对现实的问题。
谢:很淡定,进退很自如,也不是不思进取,人生是要拼搏的,年轻时没有拼搏过的平淡,跟经历过后返璞归真的平淡是两回事。我之所以从自贡到处折腾,就是为了这个过程,要摸爬滚打,要摔跟头,吃亏,要得到荣誉,完了后总有一天我会像这些园主一样回来,体会这样的平淡。但是体会平淡一定是内心丰饶,没有这个过程,内心相对来说还是很苍白。
记:想过拍一部关于成都园林的纪录片吗?
谢:之前我们电视台拍过易园的纪录片,反响比较好。拍一部川园子的纪录片是一个很好的选题,它也是四川文化重要的组成部分,拍美食、戏曲的多,但拍园林的少。当然拍电视不像写作,一个人就可以完成,而且投入大,周期长,但还是希望能有一个机会用影像来完成这个文化课题。
故事
时时想回到我自己那里
少年,园林梦
1993年,谢伟受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摧毁性的打击。
这一年,浙江人民广播电台面向全国公招播音员,数千人报名,最后筛选到15人前往杭州面试,录取10人。当时已是自贡广播电台当家主持的谢伟也报了名,闯到面试环节,信心满满,没想到最后一关口试时,主考官认为谢伟在回答艺术家是否需要体验生活这个问题时有观点性的错误,谢伟惨被淘汰。当时感觉真是天崩地裂,谢伟说,不是因为职业发展受阻而难过,是因为觉得年轻气盛而弄丢了杭州这座城。
他登上回家的列车,望着窗外即将远离的城市,泪眼迷蒙。和他一起参加考试的考友长啸,放心不下他,赶到车站送行,冲进站台一节节车厢喊他的名字,很像电影里的场景。这种友谊,令他和当年的考友们至今保持着联系,现在央视的长啸不久前还给他寄来茶叶。现在看来也是因祸得福。
那时,谢伟其实有机会去珠海或天津工作,但他只对杭州情有独钟。这种情愫根深蒂固,来自他从小就对园林的痴迷。
谢伟八九岁时去姨妈家玩,那是一个带有庭院的老宅子,有一处园林小景让他流连忘返,仿佛身体里与生俱来的古典基因被激活了,从此觉得跟小朋友玩的那些游戏都没了意思,转而在书中寻找乐趣,不识字就看小人书,小人书里关心的也是仕女们的服装,“特别是当她们在园林的山石草木间穿行的时候,因为有了环境的衬托,一个个都显得衣袂飘飘,姿态优雅,实在是韵味悠长”;后来是《红楼梦》,“点燃了一个少年对中国古典园林和园林中古人优雅生活的热切向往。”那时,少年谢伟有一个梦想:以后一定要走遍所有的园林。现在看来,这个梦想实在普通,但从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生活过来的人来说,这个梦想实在有些宏大。但谢伟说,不可笑的梦想还叫梦想吗?
写园,《川园子》
当然,谢伟知道自己这点古典情怀不可与外人道,他被问起以后想干什么,依然会说科学家。高考,数理化可怜的分数最终让他成了落榜生,自贡当时的闭塞让他不知道其实有很多艺术类的专业可以报考。他顶替父亲进了商业系统工作,给商场画点画,业余时间写点东西,倒没觉得有多大的落差,因为可以挣工资了,可以去实现少年梦想了:逛园子。
“我的所有收入几乎都扔在了奔赴天下名园的路途之中,我遍访北方的皇家园林与江南、岭南的私家园林,逐一查阅存留至今的那些中国古典园林的实物资料。我终于用五年的时间将自己游成了一个十足的穷光蛋,而内心却成为富有的人文渊薮,满眼都是灵秀的绿水与青山。”
谢伟形容自己追园的心情,完全跟现在的小孩追星是一个心态,当然条件更艰苦。背一个军挎,装着面包,再带个军用水壶,园子逛起来就忘了饥渴。谢伟逛园子的顺序是先看水,源头在哪儿,穿流到何处,池塘在哪里,溪流如何汇入;接下来看建筑、植物,看这个景和那个景的关系,一个园子往往要逛好几遍,有了整体感觉,还要画平面图,想不明白又去看,往往累得手脚发软地回去。
久而久之,谢伟从一个单纯的赏园者,不说是成了专家,至少是能说得头头是道的说园者。最终,说园变成了写园,就有了《川园子——成都园林的前世今生》。
园林理论家林舒强在这本书的序中写道:川派园林是中国古典园林体系中的主要流派之一,具有独特的魅力。但相关著述却极少见到,即便有也不成体系……而《川园子》则是一部难得的全面展示川派园林魅力的优秀作品……他的文字,安静中有一种张力,华丽中有一种质朴,既有着浓重的文化内蕴,又充满了情趣与韵味……”谢伟自己则说:都说我写《川园子》做了一件好事,我也是因为喜爱园林便有了莫名其妙自作多情的责任,一是一些作家会写但不一定晓得川园子的由来,一是晓得的又写不到这样的文字,那不是我的事是哪个的事?
努力地进,安然地退
谢伟年轻时,除了逛园子,还写东西,发表后被自贡电台一个领导看到,又有机会考进了电台,先跑记者,后来误打误撞当了主持人,事业顺利到谢伟感觉到了危机,这时妻子刚怀孕,谢伟更有了紧迫感。谢伟一直想离开自贡,不想二十多岁就看到很多年后的自己,他想到外面拼一下,不是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丰富自己的人生。
1994年6月,与别人都是先找好下家再辞职不同,谢伟可谓裸辞,到了成都,无工作无房子无关系,全靠直接去敲领导的门,有了在成都的第一份工作。
在四川有线台工作一年后,又遇到成都台招主持人,又是全国两三千人报考,录取10人。这次谢伟顺利进台,成为主播,一干七八年,然后主动要求做编辑、制片,到现在编台刊。在他看来就是一份工作,当主播最火时他也从来没觉得怎么样,照样去菜市场买菜,不是说有多清高,应该说志不在此,在忙忙碌碌和辉煌的时候,他也常常想起瞿秋白一句话:我时时想回到我自己那里。
但谢伟知道没有这个过程的回归是苍白无味的,必须体验人生的酸甜苦辣,才会品味出平淡的真正含义,努力地进,安然地退,所谓进退自如。谢伟的女儿现在19岁了,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缺乏他们年轻时的闯劲,谢伟曾经给尚在娘胎的女儿写过一封信,告诉女儿爸爸为何要离开她去远方,最近谢伟又想给女儿再写一封信,这次想告诉她:所有梦想都是遍体鳞伤,不被嘲讽的梦想就不配称为梦想。
编辑:zhuf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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