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站在今天向未来作出回答,而不要用遥远的昨天来安慰今天
2010年上海世博会将是今后几年上海的一件大事,中国的一件大事,也是世界的一件大事。据我所知,筹备工作高效有序,气魄宏大,成功是完全可以期待的了。但是,我们还应该抓住从现在到开幕的20个月的时间,再对其中一些大课题作一些深入探讨,争取让成功更加成功。这也是我今天愿意来作这个演讲的原因。
大家知道,我对世博会的关注,是从批评开始的。
2000年,我对当年汉诺威世博会的中国馆提出了严厉批评。后来,我又批评了2005年爱知世博会的中国馆。我在批评汉诺威中国馆的时候,上海还没有申请到世博会的主办权,因此,我的批评不是着眼于世博会,而是出于更加重大的思虑。
当时,我正在对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进行着大规模的对比性考察。先是历险四万公里考察几千年前与中华文明同时存世的人类其他古文明遗址,进行充满悲怆的古代比较,走的是北非、中东、南亚一路。这条路,现在已经走不通了。紧接着,我又实地考察了欧洲96座城市,进行充满反思的近代比较。
重重比较,使我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我们以前对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的理解,从内容到形式都是极其简陋的。我们总是惰性地沿用一些陈旧的理念、故事、物像,以为已经可以完成表述。其实,这与中华文明和世界文明自古到今的实际发生情况,有很大的差距。这种差距,正是来自于我们凝固化的文化思维模式。
正这么担忧着,我的考察路程恰巧到了德国的汉诺威,碰到了世博会。而且,我得知一个惊人的消息,在世博会开幕之前,传媒对汉诺威市的民众进行问卷调查,题目是:在参展的155个国家、17个国际组织的场馆中,你最想看哪一个国家的?报纸公布的调查的结果,第一是他们自己的国家馆德国馆,第二就是中国馆。
这个调查结果让我既激动又紧张,因为我知道,这反映了很多欧洲人对于了解中华文明的巨大饥渴,我们能够让这种饥渴稍稍得到满足吗?
开幕那天我看到中国馆的实际情况和当地市民的失望眼神,我已多次说过,今天在这里就不重复了。但是,其中有一些情景反映了我们最容易犯的老毛病,我还要再提醒几句。那个中国馆的门上是京剧脸谱的喷涂,外墙是万里长城的喷涂,作为整个展厅的归结是一个针灸人体模型。我看了其他那么多场馆,没有一个像我们这样,完全用一种陈旧图像把自己封闭住的。脸谱是对脸的封闭,城墙是对土地的封闭,模型是对活体的封闭。那么,哪儿去找生动活泼地融入世界的当代中国人呢?找不到。千不该万不该,那个馆还花力气布置了一个中国人登上月球的场景,借用的又是外国人登上月球的照片,只是在登月者胸前改挂了CHINA的标牌。而且,那些脸又是被航天服封闭的。
由此我觉得,现在一些西方人对中国有各种各样的误会,一半是出于他们偏见式的传播,一半则来自于我们自己误导式的传播。
2005年爱知世博会上的中国馆,占据的面积是120个参展国场馆中最大的,与汉诺威的中国馆相比有了一些进步,但是,结果仍然令人伤心。世博会大门口有一块牌子每时每刻告示每个馆门口需要排队等候的时间,我看过几次,后来每次经过中国馆的牌子,都不敢抬头再看。这个馆的毛病,还是历史、历史、历史。整个大厅墙上黑糊糊的全是有关中国历史的浮雕大汇集,连我这么一个长期研究中国历史的人都没有精力和兴趣去一一辨认。放在墙下面地上的,则是各种各样的老式家具和古董。尽管偶尔也有民族音乐表演,但整个说来,是一片堆积而成的暮气沉沉。这与2005年中国迅猛发展的现实,简直有天壤之别,而我们很多人却错误地认为,这就是“文化”。其实,所有的馆都应该站在今天向未来作出回答,而不能用遥远的昨天来安慰今天。
我花这么多时间讲述那两届世博会中国馆的教训,并不是要来反衬正在筹备中的2010年上海世博会的优秀。恰恰相反,我认为那两次的教训不应该仅仅责怪某个制作团队,而是暴露了我们习惯性的文化思维,因此即使攀上了新的平台,也应该警惕。
最担心的是一条:在巨大的财经支持、国际支持、技术支持下的人文疲软和人文失落
对于2010上海世博会,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它的总体布局、国际规模、资金来源、经费管理、景观设计、生态环保、交通条件,更不担心它的接待能力、协调水平、服务系统,对于届时上海市民的整体素质、志愿者的表现,更有非常乐观的预期。而且,我坚信这次世博会上的“最佳城市实践区”、“网上世博”等等亮点,将会光彩夺目。
当然也有不少担心。最担心的是一条:在巨大的财经支持、国际支持、技术支持下的人文疲软和人文失落。
与其他方面的成败不同,人文疲软和人文失落没有具体数据验证,甚至也找不到明确的评论话语,只让人隐隐地怅然于心头。然而,这正是我们最需要提防的。
我仔细地研究了上两届世博会中国馆的教训,发现一个有趣的规律:造成失落的主要原因是害怕失落。
由于害怕失落,就上上下下用蛮劲,但是,人文精神怎么可能用蛮劲捕捉得住呢?这就像组织人力拿着铁网去捕捉朝霞和秋色,徒劳无功。
由于害怕失落,我们会一次次地收罗专家学者的所谓“集体智慧”,一层层地演绎主题,开起了一个个有关“中国元素”和国际观念的研讨会,积累了大量的话语资源,以为这就不会失落了。结果,拿出来的东西枯燥乏味,反而大大失落了。
因此,我要向筹办上海世博会的朋友们建议,从现在开始,筹备工作的各个方面都应该越来越加紧节奏,唯独在演绎主题、讨论文化、集中智慧等方面要放松心情。我已经感觉到,在这些方面再紧张下去,就要坏事了。
那么,我们不妨从演绎主题的问题谈起。
如果我们习惯于从重重图表、层层衍生中来判断运营的可靠性,这种心理定势一旦传染到人文领域,就会出现奇怪的状况。
例如,这次2010上海世博会的主题是“城市,让生活更美好”。这本来已经足够,而且各国场馆的设计也不必把它当作套子,只要搭上一点边就可以了。但是按照我们的思维习惯,或许会觉得这样的主题还太空洞、太自由,因此会花很多力气来设定“二度主题”、“三度主题”,而且每一度主题还要派生出甲、乙、丙、丁,一、二、三、四。我们思维程序一般是这样的:在“城市”的总帽子下,应该延伸到“中国城市”;讲到中国城市,应该归功于中国智慧;那么中国智慧又是什么呢?当然又必须去寻找出几项基本特征了,如“厚德载物”、“刚健有为”之类;这些基本特征又太抽象,因此又必须一点点细化……到这一步,其实已经变成一场越陷越深的概念挣扎,既与“城市”的主题离得很远,也很难再进行形象表现。要表现,即使让形象大师出场,也只是概念图解了。
因此,我们一定要摆脱这种困境,重新返回起点性的简明,返回创造性的自由。
不要再为“主题”苦恼了,也不要为“中国元素”而过多苦恼
我们应该明白,在任何文化创意活动中,抽象概念常常是桎梏。丢弃还来不及呢,为什么再去打造?歌德说,“理论总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常青”。平日我们在做学术研究的时候,有时避免不了那些抽象概念,却也要力争快速超越,但办世博会毕竟不是做学术研究,何苦要跳到里边去呢?
抽象概念每设置一层,就必然会剥夺一层创意的活跃性,渐渐只能越抽越干,到最后就成了上两届世博会上出现的沉重教训。
我看历届世博会,凡是做得精彩的场馆和仪式,一定不是主题的“演绎”。所谓主题,就像在地上划了一个粗疏的大圈,许诺大家骑着不同的马在上面自由地奔驰和舞蹈,而不是要大家坐在那里围绕着它来说文解字、咬文嚼字。例如,汉诺威世博会的主题是“人类·自然·科技”,但是德国馆却把“所有的德国名人都是未完成的雕塑”这样一个有趣景象放在最引人注目的大厅,由于设计惊人,广受好评。法国馆更是用“法兰西走在十字路口”的自嘲,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这些设计,都与主题若即若离,却显得自由自在,一派潇洒。
依我看,2010上海世博会的“城市”主题必定会超浓度地体现。试想,让中国繁华的一个城市的中心区域来办这届世博会,还不“城市”?又有一个让世界各国的天才们各自呈现的“最佳城市实践区”,还不“城市”?因此,不要再为“主题”苦恼了。
也不要为“中国元素”而过多苦恼。请放心,这届世博会在中国举行,由中国主办,又处于全世界都关注中国的时代,中国元素只会太多,而不会太少。去年世界特奥会在上海举办,我出任文化总顾问和艺术总顾问,曾花不少时间解除美国的总导演和总设计的困惑。他们问:要舞龙舞狮吗?要八卦图吗?要京剧脸谱吗?要《茉莉花》吗?要五十六个民族各自的符号吗?我说:“这一些,都不要特别考虑。中国人能参与全世界的人道主义事业,就已经满足。”结果大家看到了,中国元素还是处处渗透出来,完全不必担忧。更何况,今年北京奥运会上中国元素已经表现得非常充分,我们更不能做大同小异的摹拟。在这一点上,我们一定要把心态放松下来。
世博会文化,历来以全人类的思维为主轴,具有充分的世界性
世博会,是世界各国的一次特殊聚会。世博会文化,历来以全人类的思维为主轴,具有充分的世界性。在我的印象中,世博会文化的世界性,大致可以分为以下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着意于世界工业创新产品的呈现和推广。电报、电话、电影、打字机、无线电等等,都是从世博会走向世界的,这种推广,没有国界;
第二阶段,与第一阶段部分重叠,已经不满足于有形创新产品的推广,而是越来越偏重于世界共同信念的整合,例如在民族战争、世界大战的漩涡中呼唤着国际观念、反战观念、和平观念;
第三阶段,从1970年大阪世博会开始,更是大幅度地摆脱对于每个国家已有成果的呈现,而是承担起了思考人类未来的责任。因此,主题也就上升为“人类的进步与和谐”、“人类·自然·科技”、“自然的睿智”等等,而且经由太空观念而落到了环保观念。直到今天,面向未来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仍然是目前和今后世博会的基本思维导向。
在以上过程可以看出,我们如果过多地着眼于自己国家的历史回顾,那实在是背离了世博会的精神走向。上两届世博会上中国馆的毛病,主要也出在这里。这次,我们不能在自己的家门口再度脱轨。
国际、创新、责任,应该是世博会文化的关键词
说到这里,我可以归纳一下我的基本想法了。
一,如果说,奥运会是从体能上呈现了世界性,那么,世博会是从智能上呈现了世界性。智能的呈现要比体能的呈现更精细、更周密、更完整,因此世博会构成了一种独立的文化。上海2010年世博会的文化思维,应该是世博会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而不是另起炉灶;
二,如果说,世博会一百多年来在第一阶段还以呈现已有成果为主,那么,这种“已有成果”也是指最近几年的新创造。世博会文化只在乎创新,而不在乎历史。因此,巴黎举办世博会时就敢于以一个铜铁的艾菲尔铁塔与历史对峙,和历史逗乐。上海2010年世博会,一定要立足创新,伸发创意,这才能进入世博会文化的主航道上来,也有利于更新我们的文化思维模式;
三,世博会文化在近三十余年来已全盘地转向对人类未来的思考,因此,我们在2010年作为东道主要向全世界呈现的,主要也应该是中国人愿意为人类未来承担的责任。如果老是说我们的祖先多么厉害,那么,作为辉煌的巴比伦文明的后代,伊拉克更有资格这么说。把我们的目光从过去移向未来吧,而且由得意转为忧思,因为我们承担着太多的责任。
艺术创作应该按照艺术创作的本性来进行。以行政工作和技术工作的方式来处理,这就麻烦了
最后,我顺便提一下创作团队的问题。
我前面说了,最担心的人文失落,并不包括市民的整体素质、志愿者的表现和服务水平。那是指什么呢?主要是指中国馆、主题馆和仪式性演出的内容和形式。
这其实已进入到艺术创作的范畴,因此应该按照艺术创作的本性来进行。但是,我估计按照我们的习惯,或许会以行政工作和技术工作的方式来处理,这就麻烦了。
看历届世博会上的一切成功设计,我们总会惊叹它们的奇想异设、灵光乍现、天才勃发。不难想像,这一定是一个或几个最聪明、最俏皮、最不受拘束的艺术家的灵感闪亮。但是,我担心有的同志往往认为这么大的事情必须集体创作,名曰“集思广益”、“集体智慧”。结果,你一点我一滴地不断添加,你一锤我一棒地反复敲打,最后出来的难免是一个“钝器”。什么都有了,什么也不错,就是没有稀世无二的光彩、令人喜悦的幽默、让人难忘的绝妙。
在这样的创作中,我历来怀疑一次次“专家学者座谈会”究竟是起了正面作用还是负面作用。二十几年前我还在担任上海市的咨询策划顾问,得知松江佘山脚下打山洞搞了个西游记宫,投资高、层次低、游客少,彻底惨败,便询问立项的理由。当事单位拿出三十几位教授、专家的论证,而且都有签名盖章。我一查,多数是在学校里讲《西游记》的教授,没有一个懂得旅游,懂得施工,懂得山林保护,懂得上海历史。
现在我们请来开一次次座谈会的专家学者可能不一样了,但他们几乎都是在谈论某种知识,而难以提供创造性构思,更未能想出能让各国参观者乐不可支、流连忘返的项目。偶尔也有具体建议,例如我就分明听到过一些专家要求在世博会前把几个与上海有关的古代名人的巨大塑像竖在黄浦江中央与纽约的自由女神像相媲美的强烈主张。我真不知道开那么多座谈会、听那么多意见后,能撷取多少精华,最后是否能拼合成一个“最佳方案”?
按照以往的工作习惯,我相信大体会按照招标、评选的方法来进行。但这在艺术创作中是行不通的。在这一点上应该学一学北京奥运会的操作程序。最早就确定张艺谋为总导演,一切都以他的艺术感觉为取舍,而且严格对外界保密。上级审查,只是在开幕式前几天快快地做了一次。这才像艺术创作的样子。艺术创作,最怕七嘴八舌,尤其是怕那些不懂艺术创作的“专家学者”来七嘴八舌。
因此,我建议2010世博会中凡是具有艺术创作本性的项目,尽快确定一个有足够信任度的总设计、总导演,由他们分头来统领全局。应该知道,艺术创作的深层秘密只与艺术家个体生命的深层秘密相对应。在这个问题上,人多、势众,都没用。
现在可能有一个误解,以为层层主题由专家学者定,具体演绎则由艺术家定。这样就把艺术家当作了一种纯工具性的底层存在。诚然,在这么大的一个活动中,工具性的艺术人才是大量需要的,但决定最高形式的,也应该是艺术家。形象思维并不是逻辑思维的仆从,而是自成起止的独立系统,应该由杰出的艺术家来掌管。
也有一个具体建议,例如某个关键性的大型表演,是否可以请张继刚先生来任总导演,那就把一切交给他了。在其他方面,则可礼聘各种国际型、前卫型、探索型的艺术家来执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