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篇文章，想谈谈公园里的“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多么干燥的字眼呀！和“公园”组词，是不是功能错乱了？“上公园玩儿去！”难道等于“上礼堂听报告去？”

　　但是这在公园里还是存在的。不过要看到它，需要先戴上一副分光镜或滤光镜。

　　这时你要站到公园设计者的地位上，看看他为了什么和为了谁这样设计他的作品。当然，古代还没有“公园”，只有“花园”跟“园林”，它们算是“公园”的前身。

　　古埃及花园，园中往往有四个方形水池用于宗教仪式前的沐浴，有林荫道，还有花木繁盛：莲花、纸莎草、葡萄、无花果、石榴、海枣、罂粟、矢车菊、藏红花、曼德拉草、蝴蝶花、茉乔栾那、迷迭香、莳萝、芫荽、黑种草、埃及无花果，埃及无花果树是爱神哈托尔的栖身地，树阴下是情侣们幽会的地方。原来设计者把公园想象为一个供神游览休憩的地方，人到了这里会有接近神的感觉。古埃及人应当不敢大大咧咧地在花园里烧烤和大声喧哗，他们屏声静气在公园里行走：打扰神的休息是亵渎神灵。

　　古埃及高级园丁非常受尊敬，他们享用得起豪华墓碑，上面镌刻有象形文字的墓志铭。他们是神栖息地的设计人，叨神的光。

　　古罗马人则已经有点像我们今天的大款了。他们建了城市，享受了城市繁华之后，厌倦了。有钱人逃离喧嚣拥挤的城市，在乡间别墅修起有亭台楼阁和人造山洞的花园，亭子里还有沙发供小憩之用。水是一定有的，看着水能让人想起田园乐趣。用柱子围起来的内院中还有小一点的花园，它们往往依照波斯传统被划分成四个部分——这种样式今天的修道院十字形回廊还保留着痕迹。这样的花园是为那些假隐士设计的，他们喜欢把花坛做成竞技场、赛马场形式，这就泄露了他们离不开城市的天机。说到假隐士的田园风情，中国古代大款更有超级好玩的设计。魏晋时代是中国隐士丛生的时代，弄得大富豪石崇先生也附庸风雅地想隐于“别庐”，修上一个能“恣情丘壑，结契烟霞”的私家园林了。他的设计是：“有别庐去城十里（笔者按：太远则不便做生意也），或高或下，有清泉、茂林众果、竹柏、药草之属（又按：请注意‘众果’和‘药草’，其他隐士们绝对想不起来的，还是经济头脑的产物）；金田十亩、羊二百口、鸡、猪、鹅、鸭之类，莫不必备，又有水碓、鱼池、土窟。”（再按：这些物事亦各有经济学价值，家畜和鱼不必说，水碓可舂米，土窟也可窖酒，东西多的人总是需要足够多库房的）他对此“别庐”的评价是：“其为娱目欢心之物备矣！”（《全晋文》卷三三石崇《金谷诗序》）试想与二百口羊和鸡猪鹅鸭之众一起徜徉歌吟拱刨蹦跳于别庐之际，景色该是多么“娱目欢心”？呵呵，这个设计里就藏有大富豪石崇与“欢喜发财”不能拆开的幸福观意识形态啊。

　　从17世纪起，欧洲到处建起法国式花园。凡尔赛宫、子爵谷城堡、汉诺威夏宫或夏洛特宫的花园，贵族和君主们从宫中俯瞰下去，是石级、可以散步的平台、垂直交叉的宽阔石子路、人工瀑布、喷泉、水渠、水池，有些水池中倒映着宫殿。花园坐落在平缓的斜坡上，地面平整得好像是用熨斗烫过的，决不能让人看见一个小土堆，整个花园中到处都有巨大的花瓶和雕塑做装饰。

　　植物屈从于人的意志。欧洲鹅耳枥被修剪得规规矩矩，这堵树墙的高度恰好是林荫路宽度的三分之一。草坪的边缘线条分明，或直或圆，在远处，树林的边缘形成了非常规则的布景。园子里很少有会变会死的花，园丁们用小黄杨树做成了装饰花纹，四季不败，还在装饰花纹中间撒上些碎陶土。

　　在许多欧洲的摄影和电影中到处看得到这个样子的花园，曾经颇为欣赏它们的精致美。

　　而《吃太阳的家伙》的作者苏珊娜·保尔森评论道：“在这个富丽堂皇的帝王园林中，游客会觉得自己很渺小，会感到园林主人威力无边。他难道不是驯服了狂野的自然？他难道不是像神一样缔造了秩序与和谐？”

　　在她的启示下，不妨想想君主站在宫殿中俯视他的花园的感受，一切服服帖帖，一棵树一株草都不敢“炸刺儿”，全是用他的意志量好了熨平了的。这个公园设计人也真是把主人的心思嚼透了。

　　当君权在全欧洲土崩瓦解时，法式花园受到叛逆思想的攻击。英国人说，植物的权利受到了侵犯，变得像被修剪过的臣仆，他们把未经改造的自然看成是公民自由的象征，这个思想引导他们彻底改革园林艺术。

　　英国园林艺术家认为，用黄杨树装饰地面，把地面弄得好像一件衣服一样，是很不自然的。他们发动了一场植物的个性解放运动：让园子里鲜花盛开，一片锦绣烂漫，让树木和灌木都自由伸展，还要摒弃严格对称的石子路，代之以蜿蜒曲折的小径。他们的自然公园构建得就像可以行走的连环画，每一个峰回路转之处都能给游客一个惊喜，因为那后面必然有一个新的自然主题。这些园林初看印象是偶然生成的自然景观。他们的设计思想对欧洲和北美园林艺术的影响长达200年之久。

　　所以，在这个时期才真正出现了“公园”：公共的花园。第一个公共公园——1789年开始建造的慕尼黑公园是个自然风景公园，而不是法国式公园。这是受当时意识形态的规范的。

　　最后让我们带着意识形态的滤光镜登上我们中国自己最气派的公园——颐和园吧。为“老佛爷”设计颐和园的那位设计师，给老佛爷献上一副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图画呢？

　　假装你是那位老佛爷本人，站在万寿山主建筑佛香阁之上，大殿上有佛的大金身，匾牌上祝你“万寿无疆”的金字在熠熠闪光。显然，你本身与佛几乎是合二为一的。这座园子连同佛像都是皇帝给你上的寿礼嘛。

　　然后，往上看看，顶上是“智慧海”，辉煌的宝塔上嵌有无数小佛像。整个西天的智慧是你的后盾和靠山，这种智慧看来是没有凡人凡君可以跟你抗衡的了。

　　往下看，山脚下是“排云殿”，整个万寿山在云之上，云们只限于在你的山脚下驯服地排列。

　　排云殿前面是长廊。中国的文化艺术精髓都镶嵌在长廊上，花鸟鱼虫山水和历史故事神话人物匍匐环拱于你的脚下。你是继往开来最伟大的人物。

　　然后是那一大片碧绿的昆明湖，那可能就是海的象征了，海也在你的治下，石舫停在那里，便是随时恭候你去巡行的。

　　但是还不止如此。最近从卫星照片上人们俯瞰到了颐和园的“福山寿海”图案设计，并且还有人证实，皇帝当年给姓雷的设计师的旨意，就是体现“福禄寿”。从彩色红外遥感相片对照研究：昆明湖形状酷似一只寿桃，桃的“歪嘴儿”偏向东南方向的长河闸口，它的蒂是园子西北角西宫门外的引水河道，斜贯湖面狭长的西堤是桃体上的沟痕。而万寿山下湖北岸轮廓线勾出飞翔蝙蝠（与“福”谐音）的形状，探入湖面的部分是蝙蝠的头部。湖中小岛设计为龟形，十七孔桥即龟颈。龟当然是长寿了。（《未知的世界：等待探索的96个神秘现象及古今悬疑》，京华出版社）

　　这座慈禧太后的“夏宫”的设计综合了佛教、封建君主统治欲和古代文化三重意识形态呢。

　　所以，到公园去玩，尤其是到那些有历史的公园去玩，把山水空气花鸟树木都亲近遍了之后，也不妨戴上这个滤光镜，品评一下古往今来的设计师——人的设计心理，因为公园本来就是自然和人文合作出来的。